沒人信石門村地下會有水源。
更何況, 這話是從二世祖裴寶來嘴裡說出的,可信度幾乎為零。
正當大家將信將疑的時候。
就聽裴寶來頭也不回的補充道:“縣太爺親口說的,愛信不信。”
因為懷疑石門村人故意陷害裴家,所以他態度很惡劣。
但石門村人聞言眼睛都亮了起來。
縣太爺說的!
或許陳庚年自己都不知道, 他在江縣一些貧苦的村子裡, 多麼具有傳奇色彩。
人們憧憬著談論他研發的耕犁,比鋤頭好使一萬倍!談論他研發的三足耬車播種機, 每畝地能節省二十斤種子, 不僅發芽率翻倍, 秧苗還嫩綠嫩綠的!
可惜大家太窮了, 買不起啊。
所以隻能在路過彆人家田地的時候,遠遠地, 羨慕地看上幾眼。
但石門村人也不是沒有享受過縣太爺研發出來的好東西。
比如藿香正氣湯!
那可真是神藥啊, 得了熱病以後難受的不行, 但喝一碗那湯藥,立刻就好了!
先前,他們受鄭文峰那狗東西挑唆, 去縣衙遊/行。
可縣太爺非但沒有懲罰他們, 還給他們喝藿香正氣湯,讓他們去衙門打井水。
因此石門村人心裡, 對縣太爺是感激且信任的。
“真是縣太爺說的有水?”
“咱們去看看, 縣太爺那麼厲害,連熱病都能治,說不定真知道怎麼挖水!”
抱著某種小心翼翼的期待,人們紛紛跟上裴寶來的腳步。
就連最近才把父親下葬,哭的眼睛仍舊在紅腫的石滿,在愧疚的盯著裴寶來的背影片刻, 也遲疑著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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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村民們驚喜的是,裴寶來沒有騙人,縣太爺親自來他們石門村了!
臨近村子後麵的一個矮坡處,陳庚年正貓著腰,凝眉沉思,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麼。
大家不敢打擾,隻敢在旁邊小心等著。
許久後,就聽陳庚年長舒一口氣:“第一口豎井的位置,確定了,就在這裡!”
裴寶來聞言臉色一喜。
他現在大概懂了坎兒井的一些原理。
第一口豎井其實就是挖井的起始點。
“第一口豎井?”
“縣太爺,您說的是什麼意思啊。”
“我們村地底下,真有水?”
石門村人本來沒抱有太大希望,可一聽縣太爺這話,心臟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蒼天呐,他們村地下竟然真的有水源!
“是的,本官可以確定,隻要你們按照我定好的標記點來挖,絕對能挖出水。”
陳庚年拍了拍裴寶來的肩膀,對滿臉欣喜的村民們說道:“至於掘井的辦法,我已經教給了裴寶來差役,接下來,裴差役會帶著你們鑿井挖水。”
說完後。
陳庚年以‘衙門公務繁忙’為由頭,走了。
裴寶來傻眼。
不是,你可真是我親哥啊,這就走了?
鑿井啊,坎兒井,這麼重要的任務,甚至關乎到整個江縣是否能夠平安渡過這次大旱災。
你交給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二世祖?!
裴寶來不知道的是,曾經三足耬車研發出來的時候,胡銘也被陳庚年這樣‘坑’過。
於是他和當時的胡銘一樣,心裡突然就有了‘壓力’和‘責任’。
石門村人信任縣太爺,卻對裴寶來充滿懷疑。眼看縣太爺走了,大家麵麵相覷。
裴寶來心裡本就沒底,看到這群人不信任的眼神,更加來氣:“挖還是不挖啊,給句話。挖的話就趕緊去拿鋤頭、鐵鍬。”
挖,那當然要挖。
明知道地下有水,不挖是傻子!
石門村的村長看了裴寶來一眼,咬牙道:“每家都出個男人來挖井,沒有男人的,帶著籃子來裝土。”
在活命的水源麵前,什麼成見都得先放下。
最開始,大家以為隻是簡單的挖一口井。
可隨著開工以後,才知道這是個多麼龐大的工作量。
按照陳庚年做的標記,這條坎兒井的長度在12丈,也就是大概四十米。
從起始點的豎井,到最末端的高坡出水層,中間這四十米的距離,分彆定了八口豎井。
人們要先用鋤頭,鐵鍬,挖出這八口豎井,至少挖五米深。
然後進入井下,在地底挖暗渠,暗渠要挖四十米,分彆連通這八口豎井,最後才算是挖成功。
至於這些豎井,一是用來確定坎兒井的走向,二是暗渠裡挖掘出來的土,方便從豎井運上去。
地下作業暗無天日,很容易出現問題,所以陳庚年多定了兩口豎井,確保空氣流通順暢。
石門村的人,絕對是屬於吃苦耐勞的。
可,聽到這堪稱恐怖的挖井方法,仍舊覺得頭皮發麻。
乖乖,這得挖到什麼時候去嘛。
到時候萬一什麼都挖不出來,豈不是白費力氣。
但最後他們還是挖了,而且還是勁頭十足的挖。
因為裴寶來在一旁陰陽怪氣:“怎麼,砸我家的時候不是挺有勁兒的嗎,現在挖井反倒是沒勁兒了?”
這狗地主家的兒子!
大家被他刺激得不輕,一個個悶頭開挖。
而刺激完彆人的裴寶來,同樣拿著一把鐵鍬,用力開挖。結果——
一鐵鍬戳進去,不僅沒挖出土,反倒是卡進土裡拽不出來了。
裴寶來憋得臉色通紅。
石門村人在旁邊哄笑。
也是很神奇。
明明條件那麼艱苦,天上日頭毒辣,旱災隨時要來臨。
可雙方就是這樣互相較勁兒,鬨哄哄的開始挖井了。
-
石門村開始挖井的同時。
江縣的旱情越來越嚴重,水源枯竭、莊稼秧苗泛黃,都引來無儘的恐慌。
但這個時候人們驚奇的發現,泛黃的秧苗,基本上都是灑種子的田地。
用耬車播種長出來的秧苗,雖然沒有先前翠綠,但至少沒有泛黃枯萎!
這件事傳開後,很多人後悔不跌。
早知道當時就應該咬牙出些錢,租賃耬車播種!
另一邊。
作為缺水恐慌的製造者,鄭文峰自然也在密切的關注著陳庚年的動向。
“那二世祖說石門村地下有水,讓村民們挖井?”
打聽到消息的鄭文峰先是一愣,隨後笑的前仰後合:“既然這樣,那就幫他把消息散布出去,讓大家都看看,縣太爺是怎麼挖水的!”
或許江縣地下真的有水。
但靠近沙漠、連耕田都被沙化的石門村,絕對挖不出水!
陳庚年這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始病急亂投醫了呀。
因為這場旱災隻要解決不了,陳庚年身為縣令,一定會受到牽連。
除此之外,陳庚年身上還有個更致命的問題。
受賄買官。
治理無方,外加受賄買官,這兩條罪責,足以讓陳家小子徹底完蛋。
但鄭文峰暫時不打算去舉報陳庚年買官,因為他並不確定,陳家走的是涼州那邊哪位上官的關係買來的官。
正所謂官官相護,冒然去舉報的話,很可能得不償失。
所以鄭文峰決定,以這場大旱災為由頭,先逼迫陳庚年主動辭官。
有鄭文峰故意傳播消息,很快大半個江縣都知道了,縣太爺正派遣人在石門村鑿井挖水。
帶頭挖水的,是黑心地主裴仲家的兒子裴寶來!
出於對縣太爺的信任,大家報著期待去查探情況。
可每一個親自去看過的人,回來後都直搖頭。
“肯定挖不出來水的。”
“乖乖,人鑽進地底下挖渠,咋出水?太不靠譜了!”
“還不如試試鑿很深的井。”
人們不敢明著嘲笑縣太爺。
於是轉而嘲笑石門村的人異想天開,跟傻子似的,真覺得能在地裡挖出水。
還有謾罵裴寶來的。
說裴老爺這黑心地主家的兒子,肯定沒安好心。
在家養病的裴仲,聽聞裴寶來竟然去了石門村,氣的直哆嗦。
他拖著病體,在家丁的攙扶下,去石門村找到裴寶來,罵道:“逆子,你還沒折騰夠嗎?趕緊跟我回去!”
裴老爺去的時候,裴寶來正在井下挖暗渠。
在地下待了好幾天,他渾身臟兮兮的,剛出來的時候身體踉蹌眼前發黑,差點跌倒。
而裴仲頭上纏著麻布,額頭隱隱滲血,臉色蒼白,看向兒子的目光中儘是失望。
裴寶來倔強的看著他爹片刻,一言不發又轉身鑽進了井裡。
上麵依稀還能聽見裴仲的怒罵。
裴寶來握緊拳頭,心裡憋著一股勁兒,繼續挖。
可,在漆黑憋悶的環境裡長期挖土,真的是個非常耗費精力的事情。
尤其是挖了這麼久,一點水都沒見到。
外麵還有無數江縣人,笑話他們白費功夫。
最開始抱有期待的石門村人,心越來越涼。
當他們挖通了八口豎井,按照縣太爺的標記點,打通了四十米的暗渠,仍舊沒有出水以後。
石門村人放棄了。
“根本不可能有水的!”
“白忙活一場。”
“累的腰酸背痛,到最後什麼都沒有!”
人們紛紛拿著鋤頭回家。
唯有裴寶來,蹲在漆黑的豎井裡發呆。
不應該的。
按照庚年的說法,挖到這裡,一定會出水的!
這些天裴寶來因為壓力太大,幾乎沒怎麼睡覺,沒日沒夜的挖。
他知道,裴仲已經對他徹底失望,外麵人都嘲笑他是個傻子,他甚至也覺得自己是個傻子,還是那種廢柴二世祖傻子。
換到以前,裴寶來無所謂。
可現在,不行!
因為他闖了禍,導致鄭文峰報複他們裴家。
院子屋子被砸了,老爹因此頭皮血流,而他們裴家,也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17歲的裴寶來,遭遇了人生中最沉重的一次打擊。
最開始,他把自己關在屋裡,選擇做個縮頭烏龜。
後來被陳庚年說動,來挖掘坎兒井。
這個坎兒井,不僅僅是用來給他們裴家正名的,還關係著江縣人能否在這場大旱災中汲取到活命的水源。
裴寶來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不學好,沒腦子,草包,關鍵時候不頂用。
他覺得是自己太廢,沒吃透徹陳庚年說的知識,所以挖壞了,沒挖出水。
毀掉裴家,已經足夠讓他自責了,如果再擔上毀掉江縣的罵名……
估計人們能把他弄死。
而在他被人們弄死之前,他老爹估計還會趕時間來罵他一頓。
“操!”
黑暗中,少年怒罵一聲,繼續拿起鋤頭開挖。
他不想被罵了。
不想被江縣人罵,更不想被裴仲罵。
他的好兄弟說了,誰都不能說他裴寶來不行!
“裴寶來,全江縣最牛逼,最行!”
他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喘著氣繼續挖。
石門村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裴寶來挖的很專注,甚至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石滿提著籃子,默默的幫他運走挖出來的土。
不知道挖了多久。
裴寶來像是先前重複了無數次那樣,一鐵鍬狠狠戳進麵前的土壤裡,然後又往回帶。
這次他沒有帶出來土。
鐵鍬離土的瞬間,有水流聲嘩啦啦流淌。
裴寶來瞪大眼,有些不敢置信。
他回過頭,想要詢問一下彆人,轉身後才意識到,人都走了。
可這時候,少女興奮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水,挖出水了!”
是石滿。
但裴寶來已經顧不上想,為什麼石滿會在這裡。
他伸出手觸摸那流淌出來的水,竟然冰涼冰涼的。
裴寶來鞠了一捧水送進嘴裡。
好甜啊。
嘴唇抿到甜味兒的時候,他眼淚都跟著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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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門村收到消息的時候,是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