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風(237)
那邊郭東籬一出門, 啟泰就又竄到榻上,趴在他哥背上,“過年下旨, 明年是不是要大婚了?後年要給我生侄兒嗎?”
“不著急!”
不著急乾嘛?
“不著急下旨!”
乾嘛不著急下旨?
啟明抬手把這小子從背後翻到前麵來, “猴孩子, 懂什麼?”
啟泰跟猴兒似得,竄到他爹邊上咬耳朵,“我哥……怕人家看上他是太子……不是看上他……”
他的‘悄悄’話一點也沒悄悄了, 該聽見的都聽見了!屋裡伺候的都跟著笑。
他哥現在修煉的,早不知道臉紅為何物?這會子很討厭的提醒啟泰, “你的課業做完了?”
好討厭!乾嘛這個時候問我這個?也怪爹,給自己找的老師, 一半都是老古板!跟哥哥那個時候的一點也不一樣!他就很喜歡馬羨儒馬先生, 但是馬先生現在在東宮,隻偶爾能見到。他還挺喜歡跟馬先生玩的。
這麼一打攪,事給岔過去了!啟明覺得人行,慢慢接觸, 也挺好!至少也是尊重人家孩子,你這邊再好,要是人家孩子不樂意,這事到底也是不美的!不如緩一緩,也不在於這一年半年的。
林雨桐就叫周寶去打聽打聽,看見外麵是出什麼事了嗎?郭東籬不會好好的這個點進宮,隻為說這個事的。
結果一打聽才知道發生了什麼,“……阮大铖?”
是!
啟泰就道,“我聽過這個人,在外祖父的書房裡, 看見過此人投遞的詩稿,‘星占處士山中臥,影弄嬰兒世上名,但使榆關銷戰鬥,何妨花塢有深耕’,此人的詩還是做的不錯的!聽舅母她們說,這人的戲寫的也不錯。”但這人品怎麼跟才華差距這麼大呢?就因為言辭裡得罪了他,當時沒給他麵子,他就這麼算計冒辟疆呀!
其實,要不是董白有這般的名氣,又有宮裡這個背景,此人真就算計成功了!冒辟疆能‘洗白’,主要的原因是他現在的一些思想和主張,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這是他如今立身的根本!可要是你隻管說一套做一套,那未免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人跟人之間有矛盾,甚至於同行業間的競爭,彆管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競爭,彼此互相下絆子這種事常有,要是隻對著冒辟疆去,誰去管?可要是拉扯無辜,尤其是拉扯更弱勢的人進來,這就卑鄙了!之於女子而言,這樣的事是影響一輩子的。
便是董白這般的,要走的路不一樣的女子,叫她這麼坦然受之,這都不可能。
這要是換做一般的隻是長的更好的姑娘,這是不給人活路呀!
啟泰覺得這人就是欠收拾,人利己是正常的,但是損人,這就是壞了。
難怪郭東籬生氣,這事是真的很過分。
林雨桐將折子遞給周寶,“送內閣,著內閣送律院,叫律院發布告,爭取更多人的意見,請問政院協助處理……”
於是,當天,律院就在京城先下了布告,且往京報送了稿子,請在京報上原文刊登。
然後第二天,很多人都知道,一個叫郭東籬的姑娘,上折子反對新律的關於‘謠諑之罪’的量刑。
緊跟著,董白就去衙門,把官媒給告上。我沒證據證明是阮大铖指使的你,但我就先告你。
這媒婆真給嚇著了,這怎麼話說的?咱們說媒,可不就是如此嗎?咱賺的就是這麼一份銀子呀!何況,這親事不差呀!董家的姑娘據說長的好,咱也沒見著。她便是被皇後選去了,又能怎麼樣?
跟那個紅娘子一樣,當了官了,可也沒家呀!一個女人活成那樣就好了!?董家那家是,那母親那糊塗的樣兒,皇帝老兒家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定下這個姑娘做太子妃的。
或是因為長得好,做了其他的妃嬪?宮裡的皇後那般厲害,怎麼可能有什麼彆的妃嬪?皇上沒有,太子隻要不糊塗,就不可能會有。
所以,看起來光鮮亮麗,但其實像是董姑娘這樣的,將來是沒出路的!要麼嫁給不講究的粗鄙人家,反正是規矩人家不會要這樣的姑娘進門的。那就隻能是像冒先生這樣,腦子跟人不一樣,偏還有些名氣,有些才氣的人,都離經叛道的,也算是契合吧。
真真是好親事呢!
隻要相和,一邊又肯花代價促成,那咱就是給麻臉的姑娘臉上擦上兩斤粉遮擋,也得把事情給撮合成了呀!
她是真這麼想的,在衙門的大堂上,她也是這麼說的呀!且指天畫地的,叫來旁聽的人來給評評理,“這自來說親,可不就是都撿了好聽的說!要是遇上那不上道的父母,要是不想點辦法,婚姻這事也難成呀!”說著,還指著圍觀的一個長衫男,“劉掌櫃,你家兩口子看上東城綢緞莊的少東家做姑爺,央求了我給你家說媒!你家姑娘臉上那麼大個痦子,人家那少東家長的一表人才,這親事是怎麼做成的?沒有我的嘴,能把那大痦子說的叫人家爹娘樂意做這親?”
是!有那女方嫁過去,才發現男方是個瘸子。有些女方嫁過來,男方才知道女方長的又矮又胖。
雖說有兩方的家長相看,但這得看怎麼相看。
就像是瘸子,相看的時候對方不動,你也不能知道人家是瘸子。
女方矮胖,但人家坐在那裡,長長的裙子遮擋著下麵,你也不知道她的腳在虛空裡晃蕩著呢,全憑裙子遮擋了。
這種事不會倒黴的都碰上,但要是去打聽,被媒人騙了的也絕對不在少數。
連外貌你都不能說考察到真的,更何況是其他的性情人品了!要麼人給兒女說親事,總是提什麼知根知底。知根知底好呀,大家彼此了解,省的被騙了。
不占理的事情,愣是被媒婆給說成了行業的潛規則,圍觀的議論紛紛。
冒辟疆就道:“這就是我為什麼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人隻這一輩子,好容易來世上一遭,非要給一個不願意的人綁在一起一輩子嗎?很多人把這種不幸說成是命。可這是命嗎?這不是命,這是……”
肅靜!
話沒說完,上麵的驚堂木被拍響了。
坐在上麵的大人肅著一張臉,這是在大堂上,不是叫你選宣講的!哪怕你有名聲,那也不行!
媒婆也閉嘴了,老老實實的說話,“……冒夫人是沒有委托咱們說媒……”
這句話可算是說出來了。
“可我以為,是冒先生怕冒夫人不喜歡現在說的這門親事,才叫人托我跟冒夫人通氣的。”
那委托你的是誰?
“是一位姓劉的官人,說是冒先生的朋友,其他的並不知道。”
在京城做府尹,沒幾把刷子行嗎?案子開審前,該查的都查了。像是被高度懷疑的阮大铖,就是頭號嫌疑犯,他的人際關係,社會關係,都在調查之列。他的老婆姓劉,那自然他的小舅子就姓劉。且他小舅子常年在他府上住著,幫著他料理一些庶務。
於是,馬上著人,把阮大铖的小舅子給請來了,叫媒婆指認,“是這個人嗎?”
是!就是這位劉官人。
結果人家這小舅子是真舅子,認的可利索了,“對!就是我指使的!我姐夫對我恩重如山,誰欺負我姐夫都不行!他姓冒的憑什麼下我姐夫的麵子?不就是男人喝了幾杯酒,說話稍微有點不妥當嗎?我姐夫要是說的不對,他可以不照辦呀!隻當沒聽見就行了,話也是隻兩個人聽的見的事,他非得當麵給人難堪嗎?況且,我姐夫多大年紀了?不說跟他爹年紀相仿,跟他祖父年紀都不差多少吧?再說了,論起文采,我姐夫弱嗎?我姐夫是萬曆年間的兩榜進士,他姓冒的算什麼?人品卑劣!因婚事違逆母親,是為不孝!因婚事驚動皇上娘娘,是為不忠!他先是貪圖美色,不惜拋棄妻子,是為不仁。對朋友不容小錯,苛於待人寬以待己,是為不義。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冒辟疆被此人說的麵紅耳赤,氣的指著對方,饒是再機變,在大堂上也說不出彆的來。本來沒理的人,愣是給狡辯出了三分理。自認了這事,把阮大铖護的滴水不漏。
反正人家認錯了,對董家的姑娘表示歉意。但是事也犯了,就這麼點事,你看怎麼判吧!朝廷說要改刑律,但在沒改之前,還得照沒改的這點給判,對吧?所以,看是叫我勞改幾年吧?
很光棍!
這事情就這樣了!這事隻要人家小舅子不改口,就拿阮大铖這種人沒法子。
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阮大铖是個小人,但那有怎麼樣?
小人——犯法嗎?
衙門能參與的就這麼多了,但是先是朝廷宣布征集大家的意見,問這個謠諑之罪的量刑怎麼改,緊跟著,就出了這麼一件案子。再結合最近的流言,大家懂了:董白這姑娘挺倒黴的,命犯小人!人家跟冒辟疆沒關係,也不可能有關係。
還有人說,這就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吧!冒辟疆要是沒名氣,也沒人在乎他看上的姑娘是誰。人家姑娘好好的,也不會拉扯到這些事裡。
總之,很艱難的辟謠事件,因為郭東籬的折子叫事情變的簡單了起來。
董白在家裡請客,舉杯鄭重的敬郭東籬,“謝你了!”她麵色複雜,其實,她確實是比彆人傲!她總想著,我也就是出身不好,彆的我哪裡比彆人差了。當隱隱的覺得先生可能更看重郭東籬的時候,她內心深處,不是沒有那樣的想法。太子那樣的少年……不說身份,就但說太子……那是個少年英氣,卻又沉穩如山的人。自己雖身在宮廷,每日見皇後,但見太子的機會,每旬隻一次,還隻在問政殿,遠遠的看見過。如果說少女有旖思,那麼,這樣的少年難道不會在心底留下印記?
當知道郭東籬每日能進出東宮的時候,她心裡真的有過一股子不服。心裡想著,我在乎的不是太子妃之位,而是那個少年本身。
說什麼王侯富貴……貴是有的,富有天下,也該是富的,但富貴卻不是真的是要什麼有什麼,宮裡其實比彆處都簡樸,且簡樸的多。
她在乎的真不是這個,她心裡大概是有點向往那樣的少年吧!那是一種失去父親之後,任何人都沒能給她的安全感。
這種不服不敢露出來,不敢叫任何人看見。可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不服的。
直到這次,郭東籬果斷的進宮了!她進宮之前,跟她們都說了!她們以為她是去告狀去的,但她沒有!她上了一道折子。
她沒說上折子的事,不是有私心!而是新律是皇上和娘娘這些年一力主張的事,而她卻從中挑刺,一個不好,萬一上麵惱了怎麼辦?這是有風險的。
所以,她誰也沒說,自己去了!
跟她比起來,自己差在哪了?其一,自己沒這樣的膽子。其二,自己想不到事情還能從上麵以這個角度去處理。
這便是先生說的,高度不同,想問題的角度不同。
大概也許真的,隻有她是合適那個位置的。
她此刻端起酒杯,真心實意的敬她,“從今兒起,我服你。”
說這個乾嘛?服我能怎麼的?咱倆將來也不在一條線上,對吧?相互幫襯就可以嘛!
郭東籬豪爽的給喝了,吳應鶯垂下眼瞼,想起爹說的話,“……那樣的位置上,你不合群不行!做任何事,跟人相處是首要的!你是奔著那個位子去的,連與人相和都做不來,你還能做來什麼?”
可這些姑娘真不是爹想的那樣,隻是一群女娃娃。
吃酒沒吃多少,聚了半天,該散了。刑沅說要去師傅家過年,而且過年有事要忙。她乾的事挺神秘的,郭東籬也就不問了,忙去吧!
看著吳應鶯上了馬車走了,又目送吳香兒跟著接她的哥哥離開,方以慧左嫻雅和楊寶蓮都急著回家,年關跟前了,真不能跑了。隻朱穀雨站在她的身後,她看她,“你先走!”
“我跟你走吧!”朱穀雨知道郭東籬還得去彆院,那裡太偏,還是自己陪著吧。朱字營出身的責任便是戍衛皇家。這是將來的太子妃!自己有責任陪著她!
郭東籬也沒多想,也知道朱穀雨的情況,朱字營跟彆的地方不大一樣。
兩人上了馬車,優哉遊哉的走著。半路上了,郭東籬把荷包裡用糯米紙包著的糖分給朱穀雨一個。
一到嘴裡,朱穀雨就愣住了,“宮裡的?”且一定是先生做的。每年先生做糖,都會給朱字營送好些。以前朱字營多是些沒父母的孩子,現在孩子都長大了,但是娘娘還是堅持叫人送。這種糖每年年底都能吃到。
她用舌頭挑著糖在嘴裡轉了幾轉,就笑道,“這是加了果漿的糖,這種糖……太子殿下最喜歡。”
郭東籬點點頭,確實太子遞給她的。
朱穀雨看郭東籬的樣子,本想提醒幾句的,想想算了,彆說了吧!在宮裡當差最要緊的就是彆多嘴!
兩人在路上談天說地,也不算是遠,小半日的工夫,就到了彆院了。
一回來老仆就迎上來了,“姑娘,老爺來了?”
郭東籬就看天色,這天都黑了,雪花還都飄著呢,這怎麼還沒走呢?
她先安頓朱穀雨,“去洗漱吧,晚上咱們一塊睡,我把客人打發了再說。”
成呀!人家的家務事,朱穀雨也沒管,她突然就覺得這個彆院真好,清淨安逸!洗漱倒是不急,她想轉轉,尤其是看見依山的幾株紅梅,就更喜歡了。這是一種跟朱字營所在的山不一樣的感覺。
那邊郭東籬直接去正堂,平時人少,這裡甚少用到。也就是最近,帶著同窗回來,下麵的人才把這邊的地龍給燒起來,不用的地龍才用會有一種微微的黴味。郭東籬都一腳進去了,又退回去,在外麵掛著的布袋子裡抓了一把乾菊花,進去直接扔在小火爐上吊的銅壺裡,一會子工夫,熱氣熏騰出菊花味兒來,將那股子怪味直接給衝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