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薛冰寕腦中諸晴在吸乾少女後的那副享受模樣終於破碎了, 沉定幾息,移目看向皆煞白著臉的玉淩宮門人,張開口想讓她們離開,可離開哪呢?是離開這家食鋪還是離開玉淩宮?
辛珊思看著地上女子斷氣了才轉過身, 麵向一眾驚恐的姑娘:“你們也是可憐人, 我不殺你們, 當然有人想出手試試, 我也不介意浪費點氣力。”
看那人移步, 冰藍衣們不自覺地往後退。這時黎上也點完菜了, 回過身看向中央那張桌,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 說:“既然有空出的大桌,那就不用再拚小桌了。”
尺劍上前一步:“屍體是你們帶走,還是我們處理?”
這話問懵了好幾個冰藍衣, 她們你看我我看你,許久才有一個放下劍磕磕巴巴地回:“帶帶…帶走。”
辛珊思沒挪地,慢條斯理地打開桌上的藤籃,取出條巾子,摸了摸茶壺壁,溫溫的正好,倒了點水在巾子上, 將手擦擦。
冰藍衣你推我我推你,除了開口回話的那位,遲遲沒人敢上前。薛冰寕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抬腿過去,一手拉一具將逐月、諸晴拖向門口,扔到食鋪外。
玉淩宮的人不再推來推去了, 拿了劍爭先往門口。大堂空了,掌櫃拽著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讓小二趕緊去收拾桌子。
桌上四菜兩湯撤了就好,就是地上的血…一小二麻利地拿了笤帚和畚箕去鋪外掃了泥灰回來,倒在血跡上踩踩碾碾,再掃乾淨。
站在門邊的薛冰寕目送玉淩宮那群人,心裡有股說不上來的悶,諸晴、逐月都死了,她們中竟沒一個想要逃的?
掌櫃給重新上了茶。陸爻看了眼還杵門邊的薛冰寕,不由輕歎。他知道這丫頭在難過什麼,但不是誰都能有她的勇氣。
這頓飯,廚房掌勺的師傅該是拿出看家的本事了,油鹽恰好,擺盤精細,色香俱全。幾人的胃口絲毫未受剛那一出影響,包括薛冰寕。一桌九個菜兩甕湯,吃得一點不剩。
下午,辛珊思哄睡黎久久,便開始整理邋遢攤主的珍藏。一整箱子,除了話本就是誌怪雜談。驢車慢悠悠地行著,她一本一本地翻,留下感興趣的,不感興趣的按類歸整到箱子裡。
黎上一邊注意著路況一邊想著事,玉淩宮找來的這般快,會是“米掌櫃”通知的嗎?珊思今天的發作算是擺明了跟玉淩宮不對付。玉淩宮接下來會如何?蒙玉靈近來事不少,不但被她的皇帝兄長禁了足,兒子還廢了。蒙曜尚在蒙都,會不盯著她?
諸此種種,玉淩宮應該會沉寂一陣子。他這也要儘快翻一翻那本老藥典,看看思勤都為蒙玉靈製了些什麼藥。
一張折好的紙自書頁裡掉出,辛珊思條件反射一把抓住。這紙年頭不短,都泛黃了。她先放下手裡的書,小心地展開折疊的紙。紙上有字,但不多,隻兩列半。字很蒼勁,看得出…目光落在左下角上的凝紅章印上,心不由一緊。
閻豐裡?
立馬從頭細閱,辛珊思讀:“齊林,實名戚…麟,”字已經糊了,隱約能看出個模子,“號…孤山,生於甲子年六月,齊林出身於釋峰山南靈廣縣廣斜巷子,四歲走失。戚麟,坦州人士,兩歲喪父,水楊巷子戚家收養,四歲移居靈廣縣。罪名一,盜罪人魏舟冒名借得…”後麵沒有了。
黎上一聽開頭就知是玉麵判君閻豐裡所書的罪狀,他以前沒多注意孤山,並沒深查過此人。
“這個孤山是少林的那個孤山嗎?”辛珊思從頭再閱。
“是。”黎上篤定:“方闊的俗家名就叫魏舟。”
辛珊思凝眉:“方闊借的銀子被孤山盜了…不是,閻豐裡最後在查的是黎家滅門?”
“應該是。”黎上心裡對這位判君更是敬重:“可惜了,他若不查黎家滅門案,許現在還活著。”
“所以魏舫殺閻豐裡,並不僅僅是為了房鈴。”辛珊思將紙遞給黎大夫:“咱們再捋捋。”依照紙上所呈,陸爻猜測的沒錯。向黎家借銀的確實方闊,即魏舟。但方闊借來的銀子被孤山盜了,孤山實名戚麟。
“戚家的老宅就在坦州城東水楊巷子。”黎上想著孤山的年紀,四十又三,也隻比戚寧恕小三四歲。四歲移居靈廣縣,應是為拜入少林做準備。頂旁人戶籍,隱藏戚家。怎麼,戚家的人是不能出家嗎?揚唇一笑,眼裡落冰霜。
“戚家的野心不是始於戚寧恕…”辛珊思道:“而是始於四十年前。”
“戚寧恕沒‘死’前,他父親戚贇到處跑,明上是為營生,實也為結交。”事情是越發明晰了,黎上看過那張紙,遞回給珊思:“烈赫二十二年春狩,蒙玉靈射傷了嫡長,夏末她母妃被賜死。秋初戚贇、戚寧恕父子去蒙都。戚家應該是拿定了主意才行動的。”
“你是說他們那趟往蒙都,衝的就是蒙玉靈?”辛珊思接過紙。
黎上不能肯定:“設身處地想一下,八成是。蒙玉靈再不濟也是個公主,她廢了嫡長,雖死了母妃,但也算是幫了她那些庶出的兄弟。靠上她,爭個武狀元,再入軍中效力。戚寧恕虧就虧在血統上,他若是個蒙人,在幾方周旋下拿到軍權並不難。”
“他出征不就是為拿軍權?”辛珊思嗤鼻,戚家太天真了。蒙人裡不乏悍將,怎可能會真的重用一個漢人?
“看透現實,知道拿不到軍權後…”黎上笑道:“戚寧恕就‘戰死’了,另謀他路。”
辛珊思拿高手裡的紙:“木箱子裡的書都是攤主的珍藏,他知道這張紙嗎?”
“箱子裡都是他的珍藏,這張紙當然也是。”
“那他清楚閻豐裡是誰嗎?”
“不清楚,怎會珍藏?”
“那他曉得孤山、魏舟是誰嗎?”
“曉得與不曉得,於他無區彆。”黎上回想之前:“那攤主看著是埋汰,但清醒得很。前一刻,他還癡迷在話本中不可自拔,後一刻聽說我們出二十兩銀買那話本,他連猶豫都沒猶豫就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珍藏的另外一本鬼珠拿出來。他懂得怎麼選擇。”
確實。辛珊思雙目沉靜,思慮了幾息,問:“黎大夫,咱們替閻豐裡把這張紙送出去如何?”
“可以呀。”黎上覺當下這平靜也該打破了,鞭輕輕敲了敲驢。
辛珊思撿起放在車底板的書,仔細翻閱起來。這是一本寫趕屍的雜談,基本每頁上都有留字。有問屍都腐爛了,怎麼站起來?有問趕屍人都是代代相傳的嗎,收不收徒?有問…不是,是有說我拜師了,沒成功,但他仍是我心中最最最厲害的大俠。
看到這,辛珊思精神一振立馬坐正,對留字多了在意,繼續往後翻。留字的筆跡在一點點地成熟,但能看得出是出自同一人手,也就是這書的主人。
“黎大夫,閻豐裡有隨從嗎?”
“有一個。”看來珊思是尋著好東西了,黎上微笑:“但沒跟閻豐裡多長時日,閻豐裡就死了。緊接著,他也消失不見了。”
很快,辛珊思又找著條留話,讀:“惡娘子死了,我見到了禿驢。他還跟大俠辯解,說惡娘是個良善的女子,會殺人全因姑舅不慈。呸,她自己姑舅不慈,關彆人家姑舅什麼事?”接著往下翻,“聽聞坦州豪富一家遭摘頭,禿驢色變,大俠起疑。”
原根在這,黎上還在想閻豐裡怎那麼快就查到了方闊和孤山身上?
翻了七八頁,才又有留話。辛珊思讀:“老禿驢真能跑,日夜不停往坦州。豪富家空了,沒人敢傍邊,是官家給收的屍。”
“黎家上下都被摘了頭,沒人敢沾很正常。”他外祖家都避之不及,黎上理解也不怨。
“銀子呢,金子呢,錢呢?”幾字中充斥著滿滿的疑惑,辛珊思腦中都有畫麵了:“老禿驢去了書屋回了釋峰山,他不是該去雪華寺嗎?”才翻一頁,又來話,“上趟釋峰山,老禿驢怎麼跟丟了魂似的。大俠攔住他說話,都不讓我聽。”
黎上根據這些話,心裡從頭捋起事。
“老禿驢交代有人偷了他的話本,豪富家被摘頭是他話本裡的情節,還求大俠給了幾月,他一定把事查得水落石出。”
“老禿驢騙了大俠,大俠發現小矮子有很多銀子。”
“大俠眼神真利,一眼就看出了那個遛鳥土地主是個和尚扮的。”
“大俠找到了一本老禿驢寫的話本,他竟然把西陵方家和垚軍城姚家編進了話本裡。”
“姚家的傳家寶真的被狀元郎借走了。”
“大俠又找了老禿驢,老禿驢交代方家那個小娘養的好看話本,還狡辯話本裡儘是胡編亂造,他沒想過會有人照搬。”
“老禿驢真的是一肚鬼胎,竟然故意提方家那小娘養的貨照話本向狀元郎透露姚家有寶的事,想引大俠去查方家。大俠才不上當,隻麵上順了他的願。”
“老禿驢開始抹痕跡了,他殺了一船的人,還一腳把船給蹬沉了。”
“大俠查小禿驢了。小禿驢不是靈廣縣人。”
“大俠受傷了,原來老禿驢在方家那個子和照搬了話本情節後沒忍住,喬裝了下以狀元郎的名向黎家借銀了。借了多少,老禿驢沒說隻說被偷了。大俠逼問,他竟然跟大俠打了起來。他傷了,大俠也傷了。”
“老禿驢懺悔,說他沒想到會借到銀子。拿到銀子後,他都對黎家改觀了,原是打算過段日子將銀子歸還,隻沒料到事情會成這樣。”
“他被殺了,我聽到消息就帶著他沒寫完的罪狀逃了。我會將這份罪狀寫完,來告祭他。”
“老禿驢還活著,小禿驢還活著。”
“老禿驢還活著,小禿驢還活著。我好像高估自己了。”
“豪富家還有個人沒死,不行我得先找到他。”
“完了,小禿驢、老禿驢都在暗裡找我,他們要殺人滅口。”
“老禿驢在銷毀他寫的話本。”
“我找著了一本老禿驢寫的話本,這話本寫的是南雁城秦家和一劍山莊。”讀到這裡,辛珊思已經確定邋遢攤主就是閻豐裡的隨從,往後翻了數頁:“兜兜轉轉十餘年,我終於知道大俠為何不願收我做徒弟了。我真的不太聰明。”
黎上吹了個響哨。陸耀祖打馬上前:“什麼事?”
“您幫我回趟莫山舊市,看看賣我們鬼珠話本的那個攤子還在不在?”
黎上音落,辛珊思就出聲喊住老爺子:“不用去了。”她已翻到最後一頁,“候你們多時,不用回頭找我。靜待佳音,告祭俠義。”
黎上彎唇:“既然如此,那就不去了。”
在車上想了一下午,辛珊思做了個決定。晚上歇在通祥鎮,幾人又坐到了一塊。黎上從頭翻起那本趕屍雜談。陸爻拿了桌上的紙細看,不多會就發感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指彈了下紙,“不要心存僥幸。”
尺劍湊在主子身旁,看過一句句留話:“五十二兩銀子花得真值。”
將雜談上的留話大概地說一遍,辛珊思一手托著腮一手點著桌:“第一個將話本裡的情節搬到現實的是西陵方家方子和,不是方闊。但方子和的行為,給了方闊靈感。”
“方闊彆叫什麼魏舟了…”薛冰寕心裡罵罵咧咧:“他跟方子和湊湊吧,不是親父子勝過親父子。”
陸耀祖眼看著黎上手拿的那本書,道:“閻豐裡真不是浪得虛名。魏舫領百鬼殺他的時候,他跟方闊相鬥的傷應還沒好,不然就算雙拳敵不過四手,他也該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