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要下去啦,這可是遊泳課哦?”
“……完全不想下去。”小聲地嘀咕著,犬井戶締把泳鏡戴好,又猶豫了很久,才在諸伏景光威脅的視線裡,懷揣著莫大的勇氣開始嘗試。
淺淺的泳池裡鋪著淺藍色的小方塊地磚,透過一層晃動的水麵,被折射的光線使人無法很好地判斷距離。犬井戶締抿著唇,扶著池壁上麵的扶手一點點晃動腳尖向下,直到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後才鬆了一口氣。
水溫並不像澆到身上的感覺那樣讓他發抖,除了一開始會感覺有些冷,身體適應後便會感覺溫涼的水溫相當舒適。
但即使隻是站在淺水池裡,堪堪漫過腰部的深度,窒息感以及耳朵進水的嗡鳴感也一齊湧了上來。
隔著一層深藍色的鏡麵,犬井戶締看見諸伏景光張嘴說了些什麼,口型一開一合,但他的世界一片嘈雜混亂的嗡鳴聲,像是有無數聲音在混亂地爭吵,什麼都聽不清。
……果然,他還是很討厭水。
犬井戶締咬著唇把泳鏡拉開掛在脖子上,儘可能保持著平靜,而不是隨便鑽到什麼沒人的角落縮成一團以獲得安全感。
“你剛才說什麼?”
“為什麼你帶著泳鏡,反而是耳朵聽不見?”諸伏景光的表情有點無奈,他走上前雙手拖著犬井戶締的手站在水池裡,“我剛剛說,我們找個地方適應一下泡在水裡的感覺怎麼樣?”
沒等犬井戶締應聲,諸伏景光就從後麵被人潑了個透徹——從泳衣來看是個男孩子,他一邊笑著一邊拍打水麵,濺起的水花甚至越過諸伏景光,飛濺到了犬井戶締的身上。
“看招,景光——!”
“三——樹——!”摸了把臉上滑下來的水珠,諸伏景光一雙貓眼瞪的渾圓,氣勢洶洶地回過頭。
……等、等等……!
犬井戶締瞪大眼睛,後退著試圖收回手,卻被諸伏景光下意識的拽住,連著一起被迎麵潑了一串水花。
在滿是消毒水氣味的水池中,他緊緊地閉著眼睛站在原地,確保水滴是順著睫毛向下滑落而不是漫進眼眶,連呼吸也死死的屏住,不讓鼻腔跟著遭殃。
如果可以的話,他覺得自己乾脆暈過去算了。
“你這家夥……!”相較於近乎於停機的犬井戶締來說,一起被潑的諸伏景光反應迅速,立馬就半眯著眼睛把犬井戶締護在身後,手上毫不示弱地組織起了反擊。
沙灘椅上的一日救生員直起身,突然覺得有些頭疼。
無法對讀取到的犬井戶締的無聲求救信號視而不見,他歎著氣吹響了掛在脖子上的救生哨,在嘹亮透徹的哨聲中對著犬井戶締招了招手:“你們兩個先暫停一下,老師要來營救可憐的戶締君了——”
“欸、KIKI……?”諸伏景光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被水蒙住視線的眼睛還沒有成功聚焦,被壓著潑濕了泳帽的三樹就果斷地趁人之危,又潑了一捧水。
“好了,你們兩個——”站在泳池中央,被女孩子們團團圍住的西園寺老師投來了帶著點警告意味的視線,“不要再潑了——”
“西園寺、狩野……”犬井戶締小聲發出了可憐的嗚咽,眯著眼睛往岸邊看了半天,也隻敢試探性地邁出一小步,還差點被蕩漾的水波衝擊的失去重心。
又一次向前邁步、然後隨著水流向後滑了一步後,他站在泳池裡麵,有些寸步難行。
明明距離上岸的扶手階梯隻有不到兩米的直線距離,卻感覺就像下個世紀那麼遙遠。
“……有那麼怕水嗎?”狩野稚站在泳池邊緣蹲下身,有些無奈地看著犬井戶締,又看了看更遠一些的同事。
西園寺老師正扶著教學用的浮板(鬱金香班用的),並沒有過來的打算,隻是密切關注著這邊的情況。
“生物、生物的本性是沒法違背的……”犬井戶締抹了把臉上的水珠,磕磕絆絆地辯解道,“我是陸生生物,溶於水……”
可是不管貓還是狗,正常來說都是會鳧水的才對。
“好吧……會溶於水的戶締君。”青年教師放下哨子,由著它垂落在胸前,無可奈何地歎著氣說道,“你站在那彆動,我抱你過來好了。”
*
心情愉快的時候,時間總是飛快的。
“嘟——”狩野稚吹響掛在胸前的救生哨,又推了推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的墨鏡,大聲喊道,“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現在集合——”
十分鐘前,西園寺老師已經帶著鬱金香班離開去衝熱水澡了,現在整個泳池裡能看見的玩瘋了的小家夥,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他班上的。
站在他身邊的犬井戶締捂緊耳朵,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看見青年教師又舉起哨子也毫不意外,隻是苦惱地往旁邊躲了兩步。
狩野稚沒空看他,而是注視著泳池裡滿臉不舍的小家夥們,又吹了幾聲哨子。確定自己班上的小朋友都聽到了他的話後,繼續催促起來:“大家快點去衝涼換衣服,小心感冒哦——”
諸伏景光扶著泳池的牆壁,一點點爬上了岸,身後是比他狼狽的多的三樹。兩個人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乾燥的地方,連泳帽下的發根都濕透了,一邊彼此拉扯著上岸,一邊鬥嘴。
“都怪你,把KIKI嚇跑了。”
“明明是那家夥太怕水了吧……說到底,你為什麼喜歡和他一起玩?”三樹繁撇著嘴,一副看不上眼的模樣,“那家夥滿口謊話。”
“這麼說的話稍微有點過分……”
“難道不是嗎?天天說著妖怪的事。青色的火是妖怪,麻雀是妖怪,茶碗碎了是妖怪,一有點動靜就是妖怪……我們班也隻有諸伏你能忍受那個大話精吧。”
被提到的當事人動了動耳朵,從狩野稚身後投來了冷冷的視線。
雖然一開始也不相信,但是現在想想的話,對KIKI而言,那就隻是普通的實話吧……
諸伏景光為難地歪了歪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三樹繁的話,最後隻能毫無氣勢地瞪了他一眼:“KIKI是我的朋友,三樹不可以這麼說……!”
他威脅似地揮了揮拳頭,那句“如果你這麼說KIKI的話,以後我就不跟你玩了”還沒說出口,就看見三樹繁腳底打滑,眼看著就要向後摔進泳池。
……!
諸伏景光一手死死抓著欄杆,一手向後,好在兩人身上雖然濕淋淋的,他還是及時抓住了三樹的手腕,一點點將人拉了上來。
“嚇死我了……三樹,上來的時候要踩實了才行啊。”
“嗚哇……我踩實了啊。隻是突然……”三樹繁也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他抓著諸伏景光的手腕,隻感覺心臟在怦怦亂跳,“感覺不是腳滑了,是有人拽了一下我的帽子。”
兩個人一起回頭望去。
此時泳池裡已經空了大半了,離他們最近的同學都遠在另一邊,正在等著排隊上岸。
他後知後覺地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諸伏景光,道謝還沒說出口,就被諸伏從沒見過的神色嚇了一跳。
以往總是溫柔有禮貌,連生氣的時候也更多的是在直白地表達不滿的諸伏,三樹繁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種堪稱是嚴肅的表情。
三樹繁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是正蹲下身和犬井戶締說著什麼的狩野老師,他看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太陽鏡下滑後露出的神色嚴肅。他的一隻手正緊緊扣在犬井的手腕上,拉得小孩子甚至在微微踮腳。
犬井戶締仰頭看著狩野稚,表情裡是肉眼可見的不解。
兩人的交談聲,隻是因為距離的緣故顯得斷斷續續:“……他……教訓……為什麼生氣……?”
“……KIKI?”諸伏景光壓抑著心裡奇異的不安感,小聲喚了一聲。
幾乎是他的話音剛落地,犬井戶締和狩野稚就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諸伏景光被小小地嚇了一跳,差點把身後好不容易爬上來的三樹繁又撞進泳池:“等等、諸伏,彆往後退——!”
“啊、抱歉……”諸伏景光抹了把眼睛,往旁邊讓開了點位置,按捺下心裡的不安感。
剛爬上岸,他和三樹繁渾身都濕漉漉的,不隻是頭發,連睫毛都還在往下滴水。
犬井戶締最後瞪了狩野稚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哼”了一聲,拿上沙灘椅上準備好的毛巾小跑了過來,順理成章地忽視掉同樣渾身狼狽的三樹繁。
他有些擔心地接過諸伏景光手裡的浴帽,緊接著抖開毛巾,披在了諸伏景光的身上:“景光君,會不會覺得很冷?”
“謝謝,嗯……其實還好啦。”諸伏景光抓住毛巾的邊緣,還給了他一個小小的微笑,聲音裡帶上了些藏不住的不安,“剛剛……你和狩野老師在說什麼?”
出於某種直覺般的預感,他刻意壓低聲音,避開了身後跟著的三樹繁。
“……也沒什麼啦……”在諸伏景光溫柔卻又不容躲避的視線裡,犬井戶締瞥開視線,有些不敢直視他,笨拙地試圖轉移開話題,“話說、景光君,你累不累?我好想睡覺~”
諸伏景光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看了他好幾眼:“這樣……”
他沒有被蒙騙過去,隻是在心裡有了自己的一些猜想。
和上次的購物袋一樣吧,總之就是那樣的手法……
小孩子用毛巾蓋住頭,攥了一把滴出水的發尾,半張臉被遮蓋在了陰影下,聲音和平常一樣聽不出什麼情緒:“KIKI,我不喜歡隨便傷害彆人的人哦。”
“我沒有……!”犬井戶締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短促地否認了一聲,而諸伏景光的話還在繼續。
“仗著自己力氣大,就對彆人耀武揚威的家夥我也很討厭……”諸伏景光把毛巾搭在肩上,對著臉色唰的蒼白了的朋友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來,“不要變成那樣的家夥哦。”
“你們兩個,在那邊做什麼?”狩野稚趕走了三樹繁,轉頭就看見犬井戶締和剛出泳池的諸伏景光優哉遊哉地在原地聊了起來,頓時有點上火。
“是——抱歉,馬上來——”諸伏景光乖乖地道了歉,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看向犬井戶締,“KIKI,走吧?”
“……嗯……”犬井戶締縮了縮脖子,弱氣地回答道。他垂頭喪氣地跟著諸伏景光,看起來竟然比打了好幾個哈欠的諸伏景光更無精打采,隻是聽到諸伏景光的噴嚏聲,他還是立馬反應了過來,有些緊張地抬眼偷偷看了過去,“你還好嗎,景光君?”
“嗯……?沒什麼哦。”小孩子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可愛的應答音,攏了攏被水打濕的短發,“快點去衝水吧,我真的有點困了。”
可是哪怕被水衝淡到幾不可察,湊近了以後,藍眼睛貓咪身上那股有些發焉的氣味也非常明顯……
是要生病了吧。
犬井戶締猶豫了一下,想要去捉住他的手,卻被諸伏景光無意間的抬手剛好躲過。
……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不小心?
小孩子看了看自己的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那股勇氣就像是陽光下五彩斑斕的泡泡一樣,“啪”地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
“大家,早上好~”
又是新的一天,狩野稚笑眯眯地和小朋友們打招呼。
“狩野老師早上好!~”
如同以往一樣,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熱情回應道。
隻是在這十人構建的整齊劃一的回應聲中,少了犬井戶締所熟知的那個聲音。
“在開始今天的幼稚園生活之前,老師有一件事要說哦。”
“想必大家也都注意到了,今天我們班少了一個小朋友。”狩野稚拍拍手,示意大家看向那個空缺的座位,“今天景光君有點不舒服,所以得缺席一天……”
“明天能不能來?那要看他的康複情況,老師也說不準哦。”
“是生了什麼病?嗯……景光君應該隻是有點感冒,但是怕傳染給大家,所以在痊愈前不會來幼稚園。”狩野稚聽著底下雜亂的議論聲,挑了幾個有代表性的問題回答道。
季節交替的時候本來就是流感多發季,四月開學以來,因為或大或小的感冒、發燒而請假、早退的人不計其數,哪怕是幼稚園的老師都不幸中過招,不管是狩野稚還是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都習慣了,沒人會表現得驚慌失措。
“大家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地方?如果有的話,一定要乖乖地告訴爸爸媽媽,或者告訴老師也可以哦。”
“不舒服的話可以回家嗎?”有小朋友小小聲地問道。
“如果是真的不舒服的話當然可以!不過請注意,因為病假而回家的話零食禁止、飲料禁止、電視禁止和漫畫禁止,隻能在床上好好休息哦。”
“……我突然覺得我超級健康,狩野老師!”
“嗯嗯、大家都沒有,很好很好~”青年教師笑著點點頭,“那閒話差不多就到這裡吧,下麵我們要開始今天的課程了。”
“和以前一樣,在上課之前,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做?”
教室裡突然陷入了寂靜之中。
對唱了半個月的《信濃之國》陷入厭煩,又不想重新唱回《君之代》,一時間,教室裡的每個人都在用眼神竊竊私語。
“狩野老師!”有人舉起了手,看起來既不想繼續唱歌,又不想早早開始今天的課程,轉而試圖倒退話題,“我們可不可以去探望諸伏?”
“這個就有點誇張了。”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後,狩野稚糾正道,“景光君隻是感冒而已哦,還沒到需要探望的程度,說不定很快就好了哦。”
“好吧,我知道你們也不想唱歌了,那今天就稍微替換一下……”狩野稚故作為難地眨眨眼,眼裡卻是藏不住的笑意,“一會我們剛好有一節手工課,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什麼想法呢?”
“賀卡!”
“嗯嗯,探病賀卡,這個很不錯哦。”
“寫信!”
“嗯……雖然老師覺得有點誇張,不過把今天發生的事寫下來告訴景光君也很不錯哦。”
“花圈!”
“嗯嗯,把花串在一起,作為祝賀……等等。”順著說了一半,狩野老師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刹住話茬,“小凜,這個時候要用的是花束才對。”
“為什麼不可以是花圈?”女孩子不解地眨著眼睛,憤憤地鼓起了臉頰,“老師好小氣!花束的花那麼少,花圈才多啊。”
她張開手臂儘可能地比了個大大的圓,眼睛裡滿是童真的向往:“花超級多,超級漂亮的——”
狩野稚抽了抽嘴角,表情微妙地移開視線:“總之,請大家儘量在賀卡和寫信中選擇,除了花圈外的手工製品也可以,老師都會替大家轉達的哦。”
希望病人快點好起來而製作慰問賀卡,就和為了被神明賜福而付費買禦守一樣,本質上都是一種無用的、隻能撫慰心靈的行為。
犬井戶締不想就近加入彆的組,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在班上其他同學彼此商量著該怎麼做手工的時候,他趴在桌子上晃著腿,和笑著看過來不知道多久的狩野稚對上了視線。
年長的青年教師靜悄悄地走了過來,蹲在他的麵前,直視著小孩子那雙還沒經曆過社會所以顯得分外純粹的眼眸:“戶締君,生病是件很難受的事。”
犬井戶締肉眼可見地變得擔心了一些。
“……所以,你打算給景光君準備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