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真是勞煩老師您費心了……我本來還在擔心……”
“……職責所在,諸伏太太……客氣了……這麼晚來打擾……”
仿佛隔著一層毛糙的玻璃般,斷斷續續的交流聲傳來,幾乎全是客套話不說,而且似乎是顧慮到在病院,聲音被刻意放的很輕。
……好像是誰在跟媽媽說話,聲音很耳熟,可是腦子裡一片漿糊,什麼都想不起來。
諸伏景光迷迷糊糊地聽了一會,還是覺得有些吵。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用綿軟無力的手慢慢地把被子拉高,想要遮住自己的臉阻擋住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感覺好像有人幫他拉了一下。
世界安靜了片刻後,諸伏景光反而清醒了一點。他把被子拉下來,露出口鼻,呼吸著微涼的空氣,思維有片刻停頓。
媽媽早就把房間裡的窗戶關到隻剩下一條縫隙了,哪裡來的這麼大的風……?
“……媽媽?”他的聲音聽起來軟的像要化掉的棉花糖一樣,又夾雜著一些刺耳的沙啞。
諸伏太太並沒有聽到他的聲音,聽到了他的聲音的那個人則是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道:“景光君,你醒了?”
稚嫩而熟悉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而諸伏景光幾乎是下意識地睜開眼,扭頭看向聲音傳過來的方向。
是KIKI的聲音。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犬井戶締就趴在他的旁邊,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察覺到諸伏景光的目光後還對他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容。
他的上半身幾乎都趴在床上了,無事可乾的指尖也摸索著在諸伏景光蓋著的被子上戳戳點點。看來是困倦的精神模糊了諸伏景光的感知,以至於他對壓在自己身側的重量一點知覺都沒有。
意外的訪客肩上則搭著兩條雪白毛絨的尾巴,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尾尖。
諸伏景光晃了晃頭,又眨了眨眼。
尾巴仍然在那裡。
他並不是真的困,隻是身體上的軟弱無力影響了精神。頭重腳輕,思維遲鈍,神智恍惚——在這樣的狀態下,恐怕他無論休息多久也無法真正感到清醒。
……那,到底是他因為身體原因而感覺像是做夢,還是現在真的是在做夢?
他在病床上遲疑著呆了片刻,扶著床邊的鐵欄杆坐了起來。
此時夜幕已經緩慢垂下,正在慢慢地將一切暈染成包容的深藍色,隻在地平線上留下一點火焰熄滅後的餘燼。在這樣的高樓中,夜風正溫柔地拂過一切。
周圍的一切都正在步入安眠,隻有十二層樓下,醫院附近街道上所亮起的星星點點的街燈在安靜地照耀著。
“……啊。應該是醒了……晚上好,KIKI?”頂著夜晚的狂風,諸伏景光卻一點都感覺不到冰冷、隻覺得渾身輕盈,仿佛一片羽毛一般,隨時可以乘著風去往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晚上好——”犬井戶締點點頭,從袖子裡掏出一封諸伏景光非常眼熟的東西遞過來,像是求誇獎一樣,眼睛閃亮亮的,“我是來探病的!”
諸伏景光歪著頭,他剛剛開機的大腦還在加載中,沒能立刻理解犬井戶締的意思,隻好先猶豫著接過信封打量了起來:“……謝謝?”
夜晚的風冷的就像從西伯利亞雪原吹來,同時又張揚地呼嘯而過,極力宣告著自己的存在感。
以微黯的夜幕作為背景,漂亮到如同從畫卷裡走出的幼年大妖微微仰起頭,長發被席卷著吹起,連尾巴、狩衣的衣袖也無法幸免,順著風的方向疾速擺動,整個人身上的衣服幾乎都被風灌滿了,隻有緊貼著肌膚的項圈不為所動。
小孩子眨了眨那雙金色的眼睛:“這是給你的探病禮物。”
沒等諸伏景光發出疑問,犬井戶締就歪著頭,迫不及待地說了起來。
他的唇角隱秘地向上勾著,帶著一點極力隱藏起來的自得:“其實不管怎麼想,我都覺得賀卡實在是太沒用了,可是狩野說生病的人都會收到,所以我也給你準備好了一份。”
“不過!”他湊的更近了一點,溫熱的呼吸幾乎都要打到諸伏景光的臉上,“我還帶了彆的、更有用的——”
他吊人心思的胃口幾乎都直白地寫在臉上了。
諸伏景光頗為茫然地眨眨眼,還是順從自己剛剛就蠢蠢欲動的念頭,摸了摸那條順著風擺動的長尾:“嗯……是什麼?”
聽到他像是敷衍一樣的回答,犬井戶締的臉色幾乎是立馬就垮了下來。
在他氣呼呼的視線裡,諸伏景光彎著眼睛,試探著把臉埋進了溫暖的絨毛裡蹭了蹭。
犬井戶締頗有些不情不願地伸手推開他的腦袋,見自己的尾巴被他抓著一起推開後,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
諸伏景光覺得上麵寫的大概是“為什麼會有人這麼喜歡尾巴”吧。
但是沒辦法啊,就是很喜歡——毛絨絨的,手感又好,聞起來也很舒服,有一種小動物皮毛特有的氣息。
而被抱走了尾巴的家夥想了想,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把自己完全擠到了床上。緊接著,那條尾巴勾著諸伏景光的肩膀,不容抗拒的把他的上半身拉了過來——
在諸伏景光好奇的視線裡,犬井戶締有些惱羞成怒地甩著尾巴擋住了他的眼睛,同時快速上前,在諸伏景光的臉頰上輕咬了一口,留下半個手表印。
溫暖的雪色絨毛之下,滿是一路夾帶過來的夜風氣息,美好到虛幻得有些不真實。
“欸……”諸伏景光摸著被咬到的地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起來,“這個就是KIKI說的特彆禮物嗎?”
明明直到數秒前,他還處在不間斷的低燒中,臉頰微微泛紅、泛著一種讓人憂心的熱意,但現在那種病態的潮紅已經儘數消散了。
犬井戶締理了理諸伏景光額前被汗濕的劉海,把臉埋在被子上:“嗯、就是這個——”
他像隻偷偷摸摸觀察著的小貓一樣,隻露出了半隻眼睛,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期待。
諸伏景光讀過關於貓科動物的百科全書。這種狩獵成功率相當高的野性獵手,很少表現出天然的親人,也從來沒有被人類成功馴化過,是我行我素的伴侶動物。
但如果它交付了信任——
所以,就算他覺得這舉動真的超孩子氣,超幼稚……
諸伏景光在心裡如此評價道,卻也跟著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笑容。他點了點自己的另一邊臉頰,彎著眼睛湊上前去:“那這邊也要一個好了~”
犬井戶締:“……才不要。”
“欸、KIKI是害羞了嗎?”
“沒那回事。”犬井戶締推開他的臉。
“嗯……”諸伏景光拉長聲音,看見犬井戶締真的露出窘迫的表情後,他又笑眯眯地換了個方向湊上前去,在犬井戶締臉上相同的位置碰了碰。
這是一個滿載著安撫意味,隻為了表達親昵而存在的,孩童之間獨有的親吻。
“好啦,我也給你一個。”他捏了捏犬井戶締臉頰兩側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獸耳,指腹在滿是綿密絨毛的溫熱耳廓上打轉,神色裡是全然的如墜夢中般的安穩,“辛苦你跑這麼遠來醫院看我了,KIKI。”
“……哼。”犬井戶締盯著他,還是沒有甩開他的手。他微微仰著下巴,看上去就像是隨口一說,不斷在諸伏景光懷裡抽動的尾尖卻暴露了自己的真實心情,“你什麼時候能回去幼稚園?”
“唔……KIKI平常不是說我很吵嗎?”
“我哪裡有那麼說過!”雪色的長尾毛發炸開,幾乎蓬成了一個大大的白團子,“我說的是彆人很吵……!”
“是這樣啊……KIKI很想我快點回去?很想快點再見到我?”
“……不要說的那麼奇怪,”犬井戶締扭過頭,彆彆扭扭地斜著眼睛看地板,“隻是這裡太遠了,聽不見你的聲音,有點不習慣而已。”
——準確來說,是非常不習慣。
不僅僅是缺失的一份心跳、呼吸聲,還有看不懂的時鐘、回頭時缺少的身影、說話時無人應答的寂靜。
“嗯——那讓我先看看KIKI寫了什麼再決定吧。”諸伏景光說著,愉快地下了決定。他輕快地拆開信封——這個還是他翻著折紙書教犬井戶締做的,無損拆開當然不是問題。
他抽出由報紙折疊而成的愛心紙條,好奇地抖了抖:“KIKI,這個是什麼?”
“啊、是報紙……折紙的時候先拿它試了一下,不小心一起塞進去了。怎麼了?”
“你為什麼會有之前的報紙啦……上麵寫了什麼?”
諸伏景光的眼神落在報紙的頭版標題上,目光所及之處的文字和犬井戶締的回答漸漸重合在一起:“……町內連續誘拐事件。”
犬井戶締:“你很在意這個嗎?”
諸伏景光抿緊唇,有些擔憂地擰起眉頭:“這個的話,之前我也從爸爸那裡聽說過……”
昭和50年的這個盛夏,雷雨季尚未來臨,天神町卻已經籠罩在了層層疊疊的陰霾之中。
作為天神町內唯一的一所小學校,儘管天神小學裡聚集了絕大部分的適齡兒童,其人數卻也不超過兩個班,失蹤的三名兒童幾乎牽住了整個鎮子的心。
而因為當地展開的調查毫無進展,據說長野縣的警察本部已經組織好了人手,數日前就來到了當地進行調查。
諸伏景光的父親正是天神小學校的國文教師。
“警察先生們還沒調查出來嗎……”諸伏景光抖了抖報紙,又瞅了眼日期,意識到這已經算得上是過時的消息,“……KIKI,最新的報紙你有見過嗎?”
“沒有……最近報紙上的笑話和小漫畫都好無聊,我很久沒看了。”犬井戶締回答道,“不過,沒調查出來才是正常的吧?”
他偏了偏頭,柔順的劉海自然的歪斜開來,露出那隻紫色的無機質的眼瞳。兩個人對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對那個傳聞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