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是不存在的。”
諸伏景光正坐在矮桌前,以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的氣勢如此宣布道。
時值周末,諸伏家都聚在客廳,一邊漫無目的地閒聊一邊做著自己的事。
聽到幼子的話,正忙著給麵粉稱重的媽媽盯著廚房秤上躍動的數字,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是嗎?為什麼?”
“之前你還纏著我給你講那些妖怪的故事呢,景光。”她舀出一勺多出的麵粉倒回袋子裡,以一種看熱鬨的心態提醒道。
諸伏景光低著頭,神情嚴肅地盯著自己糾纏在一起的指尖。他沒怎麼撒過謊,但是階段性剖析自己的心理動態卻也不算難,畢竟他說的並不是假話,隻是情報時效嚴重滯後的真話。
嗯……也就是所謂的,階段性|事實。
“那已經是過去的我了,哥哥給我的書我現在都看完了。”他避重就輕地解釋道,“所以說,我改變自己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諸伏高明從書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覺得沒自己的事,他很快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書上。
諸伏景光注意到那本書的名字是《月刊歐帕茲》——聽起來像是在路邊報刊亭裡隨手買的三流雜誌。正經來說沒什麼印象,但他又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在其他地方見到過。
不過和漫不經心的諸伏高明一樣,諸伏景光也沒對哥哥手裡的書上心。
“所以?景光現在是……?”媽媽敲開兩個雞蛋,從蛋清中分離開三個蛋黃,露出了滿意而驚喜的笑容。
諸伏景光神情一正,煞有其事地說:“我現在和哥哥一樣,是不信派。”
諸伏高明這次從書裡分出了點注意力給他。
“那個啊……其實我最近有了點新的想法。”他翻開下一頁,隨口說道,“也不一定是不存在的吧。”
“嗯?”媽媽看著一刀切歪了的黃油,舉著刀重新琢磨該從哪裡下手。
“欸?”諸伏景光撐著臉的手一滑,差點砸在矮桌上。
似乎是沒想到能得到如此熱情的回應,諸伏高明頓了頓,又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一點後才繼續說了下去:“從科學的角度出發,果斷地斷言妖怪不存在才是不符合科學的。”
“科學最核心的一點就是要能夠證偽。而妖怪之類的事物,仔細一想的話,雖然沒有人能證明它存在,但是也沒有人能證明它不存在。”
“因此從科學的角度出發,站在科學的立場,本著科學的原則來說……”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組織自己的措辭。
諸伏老師看著報紙,隨口接上了他的話:“也就是說,高明是中立派?”
“……這麼說也沒錯。”諸伏高明把停留在那一頁過久的雜誌翻頁,回答道,“我持保留意見。”
“哈哈,爸爸倒是相信派的。妖怪什麼的,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會很有趣吧。”
“等等等等——”
這邊的討論和平告一段落,另外一邊有人卻像是炸了毛一樣,幾乎要從蒲團上跳起來。
“哥哥,你明明是不信派的吧!”諸伏景光瞪大眼睛,整個身體幾乎都要趴到矮桌上,而旁邊的諸伏老師則早有先見之明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他滿臉不可置信:“你給我的書裡明明就是那個意思嘛!”
諸伏高明不置可否地扭開臉:“我隻是稍微改變了點想法而已。”
拋開事實不談,他說的話確實有些道理。
但是諸伏景光心裡清楚,自己轉而否定妖怪的存在,是因為妖怪確實存在,而他想要把這個秘密藏起來。可是,哥哥呢?
哥哥又是為什麼突然轉變了自己的看法?
在諸伏景光狐疑的目光下,諸伏高明仍然神情自然地看著書,就像是他的質疑完全不值一提:“那哥哥——你為什麼改變了想法?”
媽媽不動聲色地調小了電動打發器的檔次,視線看向廚房擦拭的一塵不染的窗戶;爸爸抖了抖報紙遮住臉,目光停留在剛剛才續滿茶水的茶杯裡。
“……隻是因為那樣比較科學而已。”諸伏高明試圖學著爸爸那樣豎起雜誌遮住臉,卻被不依不饒的幼弟抓住雜誌的一角動彈不得。
“才不是那樣吧。”
每次一到這種時候,景光就會顯得很難纏了。
在諸伏高明無言的視線裡,幼稚園生的腦子轉得飛快。
“從信到不信,可以用科學來解釋,從不信到半信半疑,科學就解釋不了了,哥哥一定是有什麼其他的理由才對!”
諸伏高明沉默了片刻,開始試圖釜底抽薪:“景光,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信。”
“可哥哥就是那麼想的。”諸伏景光盯著他的眼睛,理直氣壯地回答道。
“但我沒說過……”諸伏高明還想一本正經地狡辯,就看見弟弟捏著小拳頭,作勢要撲上來。
諸伏高明:……
他自然地改口道:“可能是有那麼點原因。”
媽媽停下打蛋器,開始思考炎炎夏日裡沒墊冰水就開始試圖打發蛋清的自己是不是廚藝失格,同時在腦內回顧了一遍最近看過的電視購物、郵件購物,回憶著有沒有見過無聲打蛋器;而爸爸則是扯過自己的袖子,試圖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擦掉滿溢出來的茶漬。
諸伏景光的眼睛亮起來,那絲得意完全藏不住,明晃晃地掛在了嘴角,拽著雜誌的跟著手不安分地晃了起來:“告訴我嘛——”
諸伏高明再次試圖搶救自己的雜誌,好在這次景光倒是乖乖地放手了。
“好吧……”諸伏高明把雜誌藏在身後,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是景光強烈要求我說的。”
“嗯嗯!”
似乎是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難為情,兄長移開視線,避開了幼弟閃亮亮的目光:“小學附近有一隻很可愛的貓。”
“嗯嗯、然後呢然後呢?”
“那隻貓真的很聰明。”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藏起自己惡作劇得逞的笑意,一本正經地說,“客觀來說,我覺得比景光要聰明。”
本來還裝作不在聽的諸伏老師忍不住笑了起來,幾乎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報紙也跟著簇簇抖動:“……是的、噗,我可以作證……”
“哥哥——!諸伏景光抓著哥哥的衣領,被半摟半抱著跨坐在哥哥的身上。聽到爸爸的笑,他又氣呼呼地回過頭,“爸爸——!”
乾什麼,你們都認識那隻貓嗎!不要以為他沒看過動物科普啊!
要和他比,起碼也得換邊牧嘛……!
“咳咳。”諸伏老師咳嗽幾聲,好不容易才收斂起笑意,“高明說的其實也沒什麼問題。”
他把景光撈到懷裡顛了顛,氣得某隻小貓都在暗暗思考怎麼樣才能在今天的曲奇餅裡下點芥末了,才接著講起來。
“普通貓的智商本來就相當於一到三歲的小朋友,而高明說的那隻貓,可是我們學校附近的貓老大呢。”他板起臉,裝得很嚴肅的樣子,“和我們家的景光比的話,應該不委屈它。”
諸伏景光磨了磨牙:“……爸爸,你是不是說反了?”
*
天神町,一個占地寬闊,被山林包圍的偏遠小鎮。
因為不靠近大都市、不接近主乾道,同時也因為經濟落後,在全麵西化的時代潮流裡,這裡仍然保留著許多江戶時期遺留下來的建築。
儘管在近年呈現出新舊建築共存的趨勢,遺留下來的城市規劃、道路規劃卻沒法大改,徹底扼殺了發展前景的同時,也將這裡的麵貌改造得非常奇特。
值得一提的是,天神町是在過去的基礎上修修改改、在原先的建築旁擴而充之才呈現出如今這幅麵貌的。倘若從天上往下看,便會驚奇的發現這小鎮並不呈現規整的四方形,甚至和方正就沒有什麼關係,近乎於一個巨大的多角形。
在諸伏高明上學的這條路上,這份圓體現的可以說是淋漓儘致。
四拐八拐的巷子,指不定下一個拐角就會和慌慌張張的同學撞個滿懷;比起搭乘繞了個大圈的公交,騎車反而會更快;但很顯然,懷有同樣想法的人並不少。
然而巷子隻有那麼寬。
和總是在課間抱怨,隻有到了金曜日下午才會打起精神來的同學不同,諸伏高明並不討厭上學。
嗯……雖然任職他們班國文老師的教師姓諸伏這件事讓他心情有點複雜,但除了這點之外也沒彆的了。
他喜歡,喜歡看見不同的東西,喜歡新鮮的事物,對不知道的知識有著用不完的興趣。日複一日的讀書日常對他來說本沒什麼厭煩感,更何況哪怕是總和他吵吵鬨鬨、爭執不休的幼馴染,也是點綴平靜而充實的校園生活裡的一道亮色,再加上他現在有了些彆的、同樣值得期待的東西。
那是差不多一個月以前出現在那裡的,諸伏高明記得很清楚。
那段時間,正是連續誘拐事件鬨的沸沸揚揚的時候,小學還為此停課了兩周。兩周後,調查仍然毫無進展,小學卻不得不複課了。
有關妖怪的傳言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傳開的。
最開始的時候,諸伏高明以為那是隻普通的野貓。
天神町裡這樣的野貓從來隻多不少。畢竟,出於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住民們在街邊供奉地藏佛的食物都會拆開包裝,以便這些小小的神使們享用。
和那些習慣躲避人群的野貓不同,在放學的時間段,它總是會出現在學校周邊。不是在牆上蹲著,就是在草叢裡趴著,要麼就是跟著人在路上走上一段,對人類幼崽充滿了興趣。
它非常的安靜,溫和而有禮貌——這話用來形容動物似乎有些奇特,但這就是最恰當的形容了。
坐著的時候,那條幾乎有身體長的尾巴就圈著自己的四肢,搭在爪上;走動的時候,步伐不緊不慢,後爪精準地踩進前爪留下的爪印裡,尾巴自然下垂,隻有尾尖微微上翹,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時常有不知道輕重的一年級生跑去和它玩,動作粗魯得連路邊的地藏佛看了都要生氣,諸伏高明卻也隻看見它吃痛地跳開,從來沒聽說過它咬過或是撓過人。
“我有看到它叼著零食去給其他的貓誒!”
“嗚哇,不會真的是貓老大吧ww”
課間,也總是能在各種漫無邊際的聊天裡捕捉到它。
“等等,那家夥真的吃嗎?我上次喂給它的理都不理誒……”
“喔,莫非青木君是貓厭體質?”
“才沒有那回事……吧?”
有比較了解的同學出言解釋:“那是因為你喂的時候旁邊沒有彆的貓啦。它自己從來都不吃的,每次都是拿喂給它的零食去喂其他貓。”
有人接著吐槽道:“所以其實我一直覺得不該叫貓老大,叫貓媽媽算了。”
“啊……這麼說的話,是母貓嗎?”
“不是啦,渡邊同學隻是那麼說而已。”旁邊有人回答道,“隔壁班有養過貓的人去看過了的,是男孩子。”
“據說還是未成年的小貓哦。”
“……欸?真的假的?”
“欸——欸!?”
隨著一陣驚呼聲,諸伏高明同樣有些不可置信地扭過頭去,看向說出這番話的小橋葵。
她正忍著笑,被旁邊要好的朋友晃來晃去,笑顏裡帶著一股女孩子特有的可愛爛漫:“真的啦——她說毛都還是那種幼崽特有的絨毛,一看就是沒長大。”
“可是那麼大一隻誒!”旁邊有女孩子比劃了一下,“加上尾巴的話,都快有一米長了吧?”
“因為那孩子的媽媽和爸爸都是大型貓吧……不要晃我了啦,有棲。”
“高明,你在聽他們聊那個啊。”大和敢助拉開友人身邊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你也感興趣?”
“嗯……一點點吧。”諸伏高明模棱兩可地回答道,同時神色自然地拉著椅子往旁邊移了移,和剛從操場跑回來的幼馴染保持了足夠清新空氣的距離。
大和敢助:……
“彆這麼龜毛啊。”他翻了個白眼,但還是悻悻地停下了往諸伏高明那邊湊的動作,識趣地遠離了自己多少有些潔癖的幼馴染,“那隻貓的話,我之前也看見過叻。”
“啊,是嗎。”諸伏高明看著手裡的書,不平不淡地回了一句。
少年人認真讀書的樣子實在很有欺騙性,再加上他留給周邊人的一貫印象,哪怕是大和敢助一時間也有點拿捏不準。
這家夥原來不感興趣嗎……
大和敢助狐疑地看了他兩眼,又看了一眼笑得可愛的小橋葵,抓了抓頭發,自以為猜到了諸伏高明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