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被九條鞘念叨著的青年打了個哆嗦。
他披著灰黑色的雨衣,忍著困惑掛上聽筒,在鮮紅色的公共電話亭裡痛痛快快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希望九條沒有等急……
青年把電話裡前同事的警惕的質問聲拋之腦後——他當然是壓低了聲音裝成陌生人打的電話——隨即隔著冰冷潮濕的雨衣摸了摸外套下的那把轉輪□□。
這把新南部M60,用行業裡的話來說,大家更普遍使用的名字是“小噴筒”。雖然職責特殊的公安警察和普通刑警不同,在配槍上享有著堪比SAT的權力和經費,本來是不用這種型號的,但狩野稚畢竟是「前」公安……
暫時沒打算往違法犯罪的道路上前進的前公安發自內心地覺得,能在辭職後留下來源不可溯的熱武器以備不時之需就足夠了。
但真正到了需要用上的時候,比起慶幸自己的未雨綢繆,心底裡湧出的更多是失望。
——竟然真的會有用上的時候啊……忍不住會這樣想。
青年拉了拉自己的雨衣兜帽,在這樣陰沉的暴雨天,心情仿佛也被雨水打濕,變得沉重了起來。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凝視著密不透風的雨幕,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抱歉,久等了。”
狩野稚不再猶豫,冷靜地按下了那串了然於心的數字,在驟然安靜下來的世界中,推開了不知通往何處的電話亭的門,坦然邁步走進了無光的夜色之中。
“……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也總是最後登場的。”
*
在篠崎幸子陰冷的注視下,另外三個幽靈,或冷淡或興奮或畏縮地加入了狩獵。
這毫無疑問是一場不公平的追逐戰,占據了人數優勢、場地優勢的追逐方手持凶器,而兩個加起來都不到10歲的小孩子隻能在陌生的走廊裡逃跑。
管乃雪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某個拐角處,神色冷淡地刺下冰錐,吉澤遼則提著那把相差無幾的園藝剪,步步緊隨地跟著他們後麵。在兩人的加入下,這條原本就破爛不堪的走廊更顯得詭異了起來,它就像沒有儘頭一樣,無論跑得多快都看不到樓梯口,而迎麵更會時不時射來雨幕般密集的冷刀。
為了不影響到犬井戶締,諸伏景光徹底安靜了下來。他壓著狂跳的心臟,閉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被友人捎著狂奔。
之前看似友好的三人組裡,唯有辻時子不見蹤影,諸伏景光有心提醒,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仍然沒有感覺到管乃雪的惡意。
紮著雙馬尾的年長些的女孩就像是應付一樣,冷淡著一張臉,做出種種表演性質大過實際威脅的攻擊;可吉澤遼眼裡的興奮卻做不了假。
諸伏景光從他那裡感受到了一種毛骨悚然的冷意,不像是人類,更像是什麼怪物。
他緊緊地摟著犬井戶締的脖子,隻敢半眯著眼睛向後看,每次刀刃憑空出現又疾射而來的時候他就猛地閉上眼睛抖一下,等覺得犬井戶締躲開了之後又繼續睜開眼睛,努力地適應著向後看。
麵對危險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睜開眼睛看清楚再躲開,奈何人類的本能反應就是僵住不動、閉眼逃避,諸伏景光適應了兩條走廊,也隻能做到半眯著眼睛,刀刃一旦射來,還是會下意識地滑開視線。
他衡量了一下彼此的戰力,然後頭腦一片空白地收回了視線:“怎麼辦,KIKI……我們好像打不過他們……”
犬井戶締忙裡偷閒,在跑路的間隙裡還抽出空來低頭看他:“說什麼打不打得過的,那是幽靈誒,我碰都碰不到他們……還是快點跑比較好啦!”
他的兩隻手——或者說是兩隻前爪輕快地從地上抬起,貓樣的後足便立刻蹬了上來,分毫不差地落在前爪踩出的爪印裡,即使身下還掛著一個體型相近的小孩子,用於平衡的尾巴也隻剩一條,速度仍然足夠將幽靈們甩在身後。
可是……這要跑到什麼時候啊?
諸伏景光喃喃地說出了自己最害怕的事:“可是KIKI,幽靈是不會累的。”
幽靈是不知疲倦的狩獵機器,可逃跑的你卻帶著一個毫無用處的我。
他明明沒有說出口,犬井戶締卻像是察覺到了他的心聲一樣,堅定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放心好了,Hiro,我不會丟下你自己跑掉的。一開始就說過了,我會保護好你的!”
大妖怪回頭看了一眼幽靈們,乾咽了口唾沫,“就、就算他們要吃你,也得先吃掉我才行……”
諸伏景光:……
他向後看了一眼,緊張感奇異地消失了,不知道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了這樣的話:“KIKI,殺人犯和……嗯,吃人犯是不一樣的啦。”
*
“也就是說,我在跑步的時候,Hiro在和那些幽靈交朋友?”因為兩個人已經躲進了保健室的床底,犬井戶締的語氣雖然還有些長時間高強度運動帶來的急促,卻已經平穩了許多,隻是難掩鬱悶。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站在道德高地上批評一直都在給他收拾尾巴的朋友,“不知道該說你厲害還是笨蛋好了……”
諸伏景光也有些氣短。他緊緊地挨著同伴,心虛地拉了拉床單,遮蓋住兩人的身形:“我哪裡笨蛋了啊——我都已經搞清楚這裡發生什麼了誒!”
犬井戶締嘟嘟嚷嚷地說:“相信那群幽靈就是笨蛋了……他們身上的血腥味那麼重,你都不怕他們嗎?”
“……血腥味是指什麼?”
“紅光啦、紅光,他們身上都在冒紅光,沙耶說隻有殺過人的幽靈才會那樣!”
諸伏景光下意識反駁道:“不對,小雪和時子他們身上都是藍光。”
“就像你上次看的那個電視劇一樣,他們隻是在偽裝而已,偽裝——”犬井戶締隱約有些得意地仰起臉。
諸伏景光有些不服氣,但是恍惚間又覺得犬井戶締說的是對的——相處過程中那種微妙的威脅感做不了假。更何況,在這方麵,九條小姐好像才是真正的專家……被預言有危害的幽靈們,已經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來。
小孩子保留下自己的意見,心虛地跳過了這個話題:“不說這個了,之前我已經給九條小姐打了電話,接下來我們等她就好。”
想到那些操持著凶器的幽靈們,諸伏景光乾咽了一口唾沫,比大晦日還要虔誠地祈禱道:“希望九條小姐有報警。”
犬井戶締不明所以,但還是隨口鼓勵了一句:“Hiro,你就是未來的警察,他們能做到的你也可以吧?”
諸伏景光垂死病中驚坐起,掐住好友的耳朵:“不,我不可以!”
“我沒有槍,沒有手銬,也沒有警犬……”他細細地數起來,語氣幽怨,“我還是個小孩子。更何況,警察也不會被要求去對付幽靈啊。”
那都是巫女和寺廟和尚的活呢!
犬井戶締想了想,安慰起他來:“沒關係,Hiro,你現在可以把我當成警犬……這樣是不是感覺好一點了?”
諸伏景光:……
他憤憤地給了同伴一個白眼,卻也明白犬井的話還是有那麼一點值得注意的——在大部分的偵探中,警察總是最後出場的,他們的定位往往也不是解救受害者,而是“協助”偵探從官方的角度解決事件。
直白地說,就像狩野老師之前上課時說的那樣,他們得想辦法自救才行。
短發男孩子焦慮起來的時候,豎著耳朵的大妖怪歪頭聽了一會,推了推他:“Hiro,外麵有電話在響……會不會是沙耶打過來的?”
諸伏景光一個激靈,連忙把耳朵緊緊地貼近了牆壁:“……真的有!”
鈴聲仿佛不知疲倦般,從每層樓的教職員室裡的公共電話裡發出。小孩子屏著氣聽了半響,神色卻不像犬井戶締那樣高興,而是越來越凝重。
“……怎麼了?”犬井戶締看著他的臉色不免有些發怵。
諸伏景光動了動腿,更貼近了一些犬井戶締。出於某種奇妙的憂患意識,他附在犬井戶締的耳邊,幾乎要壓在身形比他小一圈的小孩子的身上,才壓低聲音小聲說:“之前打電話的時候,時子說這裡是接不到電話的。”
接不到電話……
犬井戶締微微抬起頭,同樣小聲:“會不會是騙你的?”
諸伏景光抓了抓頭發,意識到這是個無法證明的問題。
如果那真的是九條鞘打來的電話,裡麵的情報對他們來說會很重要;而如果時子沒有撒謊,那麼這出好戲就隻是為了引他們上鉤的誘餌……刺耳的鈴聲即使是在保健室都能聽到一二,自由行動的幽靈們肯定聽得更清楚,一定會在旁邊守株待兔。
應該去嗎?還是更謹慎點,直接放棄這樣有風險的行動?
把諸伏景光推入兩難境地的犬井卻沒什麼想法,他歪著頭看了一會諸伏景光糾結的表情,就憑借良好的自我定位決定讓諸伏自己決定,而他本人則是開始掏口袋——
之前找到的那幾個小布袋似乎是往外滲出了不少黏糊糊的液體,他的褲子口袋被打濕,黏答答地貼在皮膚上,難受死了。
諸伏景光盯著那點深褐色的汙漬痕跡看了一會,抬手掀開了一點床簾,好讓保健室的燈光能更清楚地照過來。
“……這是什麼?”他沉默著提問。
“之前追我們的幽靈的東西吧……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這個藏起來。”小孩子天然地回答道。
諸伏景光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秉持著自己最後的勇氣摸了摸其中的一個——他稍微用了點力氣,感受著自己指腹上濕潤、粘稠的黏膩感,粗糙的小布袋的質感,以及內容物柔軟、會回彈的、肉一般的可怕質感。
一些恐怖的幻想成真,被壓抑下來的恐懼和反胃感重新湧現。
“——嘔……!”貓眼的男孩子像是被電到一樣甩著手收回,下意識地在地板上摩擦了一下指尖,又緊緊地抓住了床簾,鑽出床底的速度和剛剛犬井逃跑時有的一拚。
“欸、Hiro!?”犬井戶締呆坐在原地,沒能跟上同伴的思路。
重新垂落下來的床單擋住了他的視線,小孩子困惑地低頭看了看手裡被丟過來的東西,又學著諸伏景光的樣子摸了摸,還是沒能理解。
好像是什麼肉塊一樣的東西吧……這有什麼惡心的?
他眨著眼睛,迷茫地聽著外麵傳來的乾嘔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
等諸伏景光對著破裂的地板洞清空自己的胃容物,半響後捂著肚子找回冷靜的時候,犬井戶締已經縮在床底下搭著床單偷摸盯著他看有一會了。
藍色貓眼的孩子從櫃子裡取出繃帶,翻出來酒精和一把鋒利的小剪刀,又深呼吸了幾次,才鼓起勇氣對著床底下貓貓祟祟的同伴招手。
年紀輕輕的諸伏景光已經品嘗到了家長們共同的心聲——家裡養的小崽子手欠,喜歡亂撿東西怎麼辦?他在這基礎上甚至還多了一層體悟,無師自通了為什麼有些同學——特指某些男孩子——會被家長打得很慘。
嗯……雖然犬井乾的事比撒尿和泥玩好了點,但是好像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又深呼吸了幾次,才壓下那種扭曲的反胃感:“KIKI,那個……東西……放在那,彆用手碰。”
“咦……”原本把幾個小布袋捧在懷裡的小孩子遲疑了一下,還是聽了他的話,一股腦地放在了床上。
諸伏景光第一次那麼高興這不是真實世界裡的床。
他不再說話,隻是沉默著招了招手,把滿臉不安的小夥伴喊到麵前。
“伸手。”
犬井戶締“喔”了一聲,兩隻手剛剛伸出來,立刻被諸伏景光警惕地躲了過去——藍眼睛的貓貓甚至不放心地往後挪了兩步,才擰開酒精瓶,打濕了剪成小方形的紗布。
連指縫都仔仔細細地擦拭乾淨後,小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夥伴,提出了新的要求:“KIKI,把褲子脫掉……脫一點就好。”
哢嚓哢嚓。
在犬井戶締無言的注視下,他短褲的褲兜成功告彆短褲,連帶著沾到了血跡的布料也被精細地裁剪了下來。
諸伏景光最後打量了他一番,滿意地把用過的紗布塊丟下那塊地板破損處。
犬井戶締低頭看了看自己過於新潮的褲子,眼巴巴地看著小夥伴:“……?”
“不要什麼都撿,也不要什麼都用手碰。”一貫溫柔的朋友卻沒有安慰他,反而有些咬牙切齒地瞪了他一眼,“這種幼稚園生都明白的事情……!”
嗚啊、被罵了。
犬井戶締縮了縮脖子,也不敢說他是不明白的那種幼稚園生,弱聲弱氣地回答道:“好、好的……”
一看就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