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條鞘單手揣在風衣兜裡,慢吞吞地仰了仰臉,用指尖勾著拉下灰色格子的圍巾,在初春的午後呼出一口煙氣。
一個難得晴天的周末,再加上更難得的旅遊——九條鞘已經快記不清上次不是因為工作,而單純是為了遊樂而遠行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電話線一拔,那些約稿、催稿和或真或假的求助便隨之消失,女性隻是短暫地愧疚了一瞬,就順從著心裡的聲音,高高興興地準備起了難得的假期。每年的這個時候、在她誕生日的前後一周,都是九條鞘給自己放假的日子——也幸好她做的是自由職業,不用擔心失業之苦。
女性穿著一身卡其色的風衣,扣子一個沒係,懶散而隨性地敞開,底下則是白襯衫和黑色到腳踝的長裙,看上去優雅又入時,美觀和保暖兼得。
“沙耶——”係著那個帶著鈴鐺的新項圈,犬井戶締趴在二樓的欄杆處向下探頭,“我準備好了!”
同樣對遠行非常期待,小孩子的眼睛裡閃亮亮的,滿是對大城市的憧憬。
為了能玩得痛快,一向不讚成他逃課、推著他融入人類社會的九條鞘特意向幼稚園請了病假,理由是讓狩野稚默然無言的“淺表性胃炎”。小孩子沒法理解這個專業用詞到底是什麼意思,隻是本能地明白病假比事假合理,因此相當高興。
“你的東西都帶好了?”九條鞘徒手掐滅手中燃著點點火星的香煙,揚聲回了一句,“稍等——這就來!”
與原定的計劃不同,時間接近傍晚的時候,兩人才搭上了前往東京的特急。
本來為了快捷方便,九條鞘是打算隨意買兩張能趕上的最近一班車次的票,但奈何犬井戶締記起了以前在候車廳的時候聽見了其他小孩子對軟座的渴求,於是眼睛亮閃閃地撒嬌想要坐一次軟座……
難得看見犬井戶締任性的方向像正常的像小孩子一樣,九條鞘抱著難以言喻的縱容和欣慰,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了。於是在詢問了售票處後買下了傍晚的班次,位於九號車廂的兩個連續的軟座。
既對得起價格,也對得起等待的時間,軟座不僅比硬座寬敞些許,椅子的舒適感也是全然不一樣的。
九條鞘一隻手牽著滿臉好奇,一路都在東張西望的小孩子,另一隻手拉著自己的行李箱,快步穿行在過道上。
“19C、19D……啊、終於找到了。”視線在似乎是印刷失誤,墨跡有些淺淡的車票和座椅旁邊的牌子上來回對了兩次,確認座位後,女性鬆了一口氣,隨手將車票塞進口袋,把牽著的小孩子推進了靠窗的座椅。
這個時間點搭乘這班車的人不算多,帶著小孩子的家庭就更少了,大多是些為了工作來回往返兩座城市的白領,因此車廂裡整體還算安靜。
車廂裡的暖氣開得很足,因此在安頓好小孩子之後,九條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圍巾和大衣掛在車窗旁的掛鉤上,接著長出一口氣。
——呼,總算感覺喘上氣了。
犬井戶締有學有樣地把自己的圍巾也掛上去,在九條鞘無奈的目光裡大方地露出了脖子上的項圈和鈴鐺。他拉了拉九條鞘的衣角,滿臉期待:“沙耶——我肚子餓啦。”
“……?”九條鞘扶著行李箱低頭看他,“之前怎麼不說……啊。”
他們買的這班特急,始發站並不是長野,這裡隻是途經站,因此上車的時間卡的很緊。從下午四點到車站的候車廳後就乾等著六點的驗票上車了,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車站。
九條鞘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了這點。
“好吧,知道了……等我把這個放好、車開動後就去。”
她深呼吸一口氣,收回拉杆,舉高自己的行李箱——還沒等她用力,旁邊就突兀伸出了一雙骨節明顯的手,幫著把24寸的箱子吃力地塞進了行李架。
“呃……謝謝?”九條鞘手上一空,有些沒反應過來似的眨眨眼,從喉嚨裡擠出一聲禮節性的感謝。
穿著一身黑色正裝的高瘦青年有些誇張地呼了兩口氣,眼角眯起,微微佝僂著腰,紳士地對她點點頭,聲音裡帶著自然的笑意:“哪裡哪裡,應該的。”
這個人……九條鞘愣了一下。
總覺得在哪裡見過。
犬井戶締卻沒察覺到她的心思,一門想著自己的晚飯,拽著她的手就要往餐車衝:“沙耶、沙耶——”
“好了好了,真是敗給你了……”女性沒能抓住一閃而過的思緒,又被小孩子碎碎念式的央求弄得有些頭疼,隻好舉手投降。她有些歉意地對著男性笑了笑,轉頭便牽著小孩子的手往餐車的方向去了,一邊走一邊低聲訓斥,“你這家夥,我都答應你去了,稍微等一下不行嗎……”
小孩子快樂地過濾掉了她的說教,眼裡隻有遠處的餐車,連步伐都雀躍了幾分。
他抱著女性的手,堪稱甜蜜地撒起嬌來:“沙耶最好啦~”
*
餐車的環境並不算寬敞,但是打理的整潔乾淨,車廂上貼滿了帶著花紋的壁紙,在供顧客用餐的位置前的牆壁上還掛了不少風景畫,看起來不僅不廉價,還頗有些閒情逸致。
此時飯點已過,餐車裡沒什麼顧客在用餐,空氣裡飄的也不是便當的味道,而是淺淡的咖啡香和橘子的甜味——九條鞘看了一眼櫃台後的咖啡機,再看看櫃台上用網格袋裝成豎條、整齊地碼著的橘子,毫不費力地確認了氣味的來源。
因為不需要服務顧客,兩位服務員也放鬆了起來,正在交談著什麼,表情輕鬆愉快,時不時輕聲微笑。
櫃台上除了橘子,還有不少特產和列車便當,九條鞘看了幾眼,不出預料的沒感覺到什麼食欲。她手裡牽著的小孩子倒是很感興趣,一邁進餐車就掙脫開了她的手,徑直趴在玻璃櫃前仔細查看起了擺放著的便當種類。
女性也樂得輕鬆,乾脆坐在了櫃台旁邊的單人椅上,饒有興致地觀察起了犬井戶締的表情。
興奮、期待——疑惑、納悶——失落、沮喪。
……真好懂啊,這家夥。
“隻有這些嗎?”小孩子聳著鼻子,興致完全被澆滅了,“剛剛我明明看見那個大叔吃的不是這些啊……”
“歡迎光臨~”看見顧客,站在櫃台後的女性熟練地問好後,從櫃台後探出頭來,“那你知道他吃的是哪種嗎,小朋友?”
她頭上是卡其色的製式帽,身上是粉色的圍裙搭配白色襯衫,笑容親切:“如果你還記得的話,姐姐可以幫你找找看哦。”
犬井戶締比劃了起來:“那個那個……最外麵是用紙包著,然後用那種細麻繩捆綁著,裡麵是很香的炸肉,還有很好聞的醬汁。”
“好像是叫咕嚕肉吧?”九條鞘補充道,她的手肘撐在台上,向兩位列車員身後的櫃子上張望起來,“我也不是很確定,能拜托你們幫忙找找嗎?”
“好的……我明白了,請稍等片刻。”一邊這麼說著,俯身看向犬井戶締的那位女性一邊拉過旁邊的列車員,小聲地問道,“剛剛那個奇怪的家夥是不是也問的是這個?”
“我剛剛就找過了,真的沒有啊……”
麵麵相覷後,另一個短發的列車員推開擋門走了過來。她蹲在犬井戶締的旁邊,雙手合十看著他:“那個不是我們這裡販賣的便當,真的很抱歉……小朋友,你還有沒有什麼彆的想吃的呢?”
某隻小狗的臉色立馬就垮下來了。
被九條鞘推著催促了過後,他才磨磨蹭蹭地低頭,掰著手指,刁難似的提出了各種要求:“不可以太油,最好是有牛肉,其次是羊肉,但是不能有豬肉和肥肉,不要有海鮮,也不要有蔥薑蒜香菜……”
“最後,要好吃才行。”他洋洋灑灑地提出一大堆要求後,瞪著那雙金色的眼睛就看向了九條鞘,其意思很明顯——如果這些要求做不到的話,就給他去找之前聞到的那種便當。
九條鞘摁了摁額頭上冒出的青筋,禮貌性的笑容裡逐漸帶上殺氣。
“那個……”長發的女性跟著記住要求後,短暫地品味了一下,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問題,“冒昧問一下,為什麼不能有呢?”
“豬肉、肥肉的話這家夥吃了會吐,其他的有刺激性氣味的調味料也差不多……”九條鞘按著他的腦袋,堪稱是惡狠狠地揉了揉,語氣倒還是那麼溫和有禮,“抱歉,這家夥有點嬌氣,能麻煩你們幫忙看看嗎?不行的話也沒關係。”
她的視線掃過櫃台上擺著的長條網格包裝的橘子,冷酷地做出了決斷,“沒有就讓他吃橘子墊一墊吧,晚飯留到下車再吃也沒關係。”
“啊、這樣……”長發女性眨眨眼睛,尷尬地應了一句。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拉過旁邊的同事小聲說了句什麼。
短發女性皺起眉,看看犬井戶締又看看身後的貨櫃,最後在同事拜托的神情中無奈地點了點頭。得到許可後,長發女性高興地從下麵取出了一份包裝看起來相當樸素的便當,既沒有用紙包裝著,也沒有捆上細繩。
這個是……?
九條鞘眉毛一挑,有些奇怪的不詳預感。
“牛丼飯怎麼樣?”在犬井戶締點頭過後,她將那份便當塞進微波爐定時加熱,笑著對犬井戶締說,“我想一定很合你的口味才對。”
列車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抽出一雙免洗筷子,彎腰遞給了犬井戶締:“如果你喜歡的話就太好了。”
是列車員自己的便當嗎?
看著那雙筷子,犬井戶締難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邊猶豫著伸出手,一邊抬頭看向九條鞘。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九條鞘顯然也明白了列車員的言下之意,頗有些汗顏地伸手替犬井戶締擋住了筷子。
“不,怎麼會。”列車員小姐似乎察覺到他們誤會了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其實隻是拜托其他線的同事帶的站點特色便當而已……還請不要介意。”
在九條鞘與犬井戶締好奇的視線中,微波爐運作時的轟鳴聲戛然而止,發出了一聲清脆的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