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降穀零睜開眼睛過來的時候,神智還有點模糊,瞪著眼睛在昏暗的室內發了半天呆,才在過於灼熱的懷抱和他人清淺規律的呼吸聲中找回自己的神智。
一覺從晚上八點睡到早上六點,他有點睡懵了,身體更是僵硬得不像樣子,似乎是昨晚睡得太沉,一晚上都沒有翻身。
不過這仍然算得上是難得的一夜好眠。
沒有再次重溫那個雨夜的瞬間,也沒有再枯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那過去發生的所有的一切,終於止步停留在了昨天。
他側過臉看了看摟抱著自己的少年,雖然礙於視角和姿勢,他隻能看見犬井戶締白皙到似乎在發光的一小片肌膚和柔和的下頜線,但這仍然讓他感受到了難以言說的安心。
噴灑在發頂的呼吸聲溫熱又綿長,緊緊相擁的姿勢使連胸膛的起伏也清晰地傳遞了過來,在整座城市還沒啟動的寧靜中,他的心跳聲像是時鐘轉動時的嘀嗒聲一樣,在降穀零的耳旁穩定地躍動。
砰砰——
他不會像那個人一樣,如同走到尾聲的花一樣,在漫長的等待中凋謝。
砰砰——
空氣裡滿是讓人怠惰的靜謐氛圍,鼻尖嗅到的滿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氣味,簡直就像是被什麼動物用氣味標記了一樣,降穀零卻意外的不討厭這種感覺。
砰砰——
不如說,簡直讓人充滿了安心感。
沐浴著微弱的晨光,降穀零輕手輕腳地挪開了犬井戶締搭在身上的手臂,赤足踩上了微涼的木地板。微微掀起一點窗簾,深膚色的男孩子靜悄悄地伸了個懶腰,一頭淺金色的碎發在清晨顯得格外明亮。
新的一天開始了。
*
“唔……”
等犬井戶締醒過來的時候,諸伏宅裡大清早的忙碌時間已經接近尾聲了。
那些廚房裡交錯的響動,刻意被壓低了的交談,帶著鉤子般的香味都沒能把他喚醒,恰恰相反,讓國中生意識到時候不早的正是一切結束後的寂靜。
“我出門了——”隨著瑣碎的動靜漸漸歸於寧靜,諸伏宅中最後傳出兩聲還帶著稚氣的童音。
“一路順風。”諸伏高明溫聲說道,還頗有餘裕地幫兩個小學生正了一下衣領。
明明是連小學生都快要遲到了的時間,穿著學校製服的國中生卻顯得相當不緊不慢。
看著兩道並肩離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撐著門框轉身,卻看見了靜悄悄出現在自己身後的犬井戶締。
他一副還沒睡醒的神情,白色順滑的長發亂蓬蓬的,四處亂翹。在諸伏高明無奈的目光中,犬井戶締揉著有些酸澀的眼角,又打了個哈欠。
不過就算困成這樣,他也沒忘記從餐桌上給他留的早飯裡拎出一塊玉子燒,此時正慢吞吞地咀嚼著。
“早上好,KIKI,不過你要是早那麼一分鐘就更好了。”諸伏高明對著犬井戶締揚了揚手裡被認真包裝過的禮物,語氣溫和中帶了些笑意,“剛剛零君才拜托我轉交給你的。”
“是你的出院禮物哦。”
“早上好……出院禮物?東京還有這種傳統嗎?”犬井戶締擦了擦手才眯著眼睛接過來,睜著不甚清醒的眼睛打量了片刻。
“長野也有,隻是你從來不在乎而已。”諸伏高明平靜地戳破他的胡言亂語。
犬井戶締不怎麼心虛地哼哼了兩聲。
降穀零送來的出院禮物看起來是個長方形的盒子,還細心地包上了一層光滑的禮物紙。不說暗藍色星空紋樣的彩紙搭配著純黑色銀邊的緞帶,光是其緞帶花的複雜程度就足以體現主人的用心了。
還是等有閒暇慢慢研究的時候再拆吧,看起來想完整地拆下來還需要一點技巧呢……
這麼想著,犬井戶締隨手把長方形的禮盒往上一拋,它按照著月球的引力法則劃出一段距離後,靜靜地懸停在了空中。
“唔……高明,之後記得提醒我給零君也送一份禮物。”白發的國中生打了個哈欠,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說道,“我怕我會忘記。”
“那個叫回禮,KIKI。我會記得提醒你的,不過既然說到這個……”諸伏高明的表情突然微妙了起來,“我聽說零君昨晚是和你一起睡的?”
“嗯,是啊。”犬井戶締點點頭,拉開椅子坐在餐桌前,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語氣,“Hiro那邊好像不太方便,所以就跟我睡了。”
和往日裡不一樣,今天的早飯一看是出自諸伏景光之手。
金黃軟嫩的厚蛋燒,培根三明治,距離犬井戶締心中的完美隻欠缺一杯冰牛奶的距離。
自從身高開始瘋長之後,少年抽條的身體便迎來了苦悶的生長痛。數年的時間被壓縮到三個月內後,不僅是衣服永遠不夠長,總是會露出一截過於纖細的手腕、腳踝,光是趕在半個月內換完的牙就讓他吃儘了苦頭。
醫生的建議是熱敷和補鈣,而怕麻煩的犬井戶締選擇性隻聽了後者,並迅速把這種飲品當成了水,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哪怕景光那邊不方便,你那邊也不能算方便……”諸伏高明對他眼巴巴的眼神心知肚明,隻好拉開冰箱,取出長紙盒純牛乳倒了滿滿一杯,拉開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麵,“給。”
他看起來像是想要認真探討一番的嚴肅表情,但是看見犬井戶締接過牛奶一口悶了半杯後的模樣,語氣仍然不自覺放緩,溫和了下來:“KIKI,你睡著了會發生什麼自己心裡清楚吧?”
“謹小慎微,慎終如始……你不能光在意耳朵。”
諸伏高明有些頭疼地想起了被兩個小孩子轉述的那個雨夜。
“我也沒有那麼粗心啦,我有好好注意的。”犬井戶締捧著牛奶杯,小腿有節奏地晃著,“主要是Hiro都把他推過來了,我要是再推回去,零君會非——常不好意思吧?”
雖然這麼說很失禮,但哪怕是怠慢了客人,也比說不定會猛地帶客人參觀新世界要好。
諸伏高明揉了揉額角,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犬井戶締雖然熟悉之後愛撒嬌又粘人,其實內向又怕生,按照他慢熱的性格,正常相處的話,和降穀零大概要花上幾十年才能培養出信任度吧——
大致也正是因為如此,昨晚景光才會出於好心將零君拜托給了KIKI。
在沉默了片刻後,諸伏高明輕聲感歎道:“景光真的很喜歡零君啊。”
“畢竟是來東京之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你也不差,KIKI。連你的私人領地都讓他進了……”諸伏高明輕笑了兩聲,撇去有些奇怪的用詞,他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對弟弟的交友情況起了極大興趣的兄長一樣,好奇幾乎要順著那雙上挑的眼角流露出來了。
“……你的語氣好奇怪,高明。”犬井戶締放下已經空了的杯子,皺了皺臉,“而且標記領地有什麼不對的……我又沒有不讓你進來。”
——如果你標記領地的方法不是把私人物品到處丟,也不是抓著他咬就好了。
行走的標記物撐著下巴,輕輕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開口提起了另一件事:“比起那個……”
“KIKI,你怎麼拆下來的石膏,現在就怎麼給我裝回去。”諸伏高明撐著桌子站起身,動作還是不緊不慢的,隻是微妙的帶上了些壓迫感。
他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皺,又拉了拉袖口,上麵澄黃色的金屬扣微微反光,隨後對著犬井戶締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知道嗎?”
“……什麼?”
“其實我今天是和學校請了一上午的假的,我想著和你一起去學校,把你的手續辦完後,還能在外麵吃一頓午飯。”諸伏高明的身影完全籠罩住了犬井戶締,將他遮在自己的影子之下。
“但是你好像完全沒有把我昨天的話放在心上啊。”掛著溫和的微笑,諸伏高明輕聲問道,“你剛剛出院,我本來也不想抓著那件事說的,看來是我的避而不談讓你覺得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是嗎?”
“……哥、哥哥,冷靜一點……”犬井戶締咽了口唾沫,在求生欲的督促下本能地改變了稱呼。
“我已經足夠冷靜了。”諸伏高明靜靜地看著他,“你知道我在家裡等了很久你們都沒回來,接到電話發現是醫院打來的那種心情嗎?”
仿佛是舊日重現,哪怕早有心理準備,也仍然本能地害怕著電話裡會傳出的噩訊。
犬井戶締縮了縮肩膀,聲音細微到幾乎無法捕捉:“……對不起。”
“上一次接到那樣的電話,我們從長野搬到了東京。”諸伏高明的聲音低沉下來,話裡沒有什麼指責的意味,語氣平靜,卻像是軟刀子一樣劃傷了兩人,“這一次,我還能帶著景光逃到哪裡去?”
“……對不起,讓高明擔心了。”
“我說過的吧,出門在外,做事情要怎麼樣?”
“……三思而後行。”
“你做到了嗎?”
“嗯、我是考慮過才那麼做的……”在兄長淩厲而極富壓迫感的視線下,犬井戶締的聲音不由得又輕了幾分,底氣也跟著音量一起溜走了,“我不出手幫忙的話,佐藤可能會死。”
“這件事做的很好,但過程還可以更好。”諸伏高明皺著眉勉強誇讚了一句後,話風一轉,“你知道古畑先生和真下先生一起處理了多少錄像嗎?”
即使當時已經慌慌張張,也讓人對周圍的圍觀人群數量有點印象的國中生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連為什麼是古畑和真下悟一起去處理這件事都不敢問。
……總歸不會是兩人裝成搭檔,一起去行騙吧?明明都不是一個部門的……
“算上行車記錄儀,一共回收了17份,銷毀SIM卡和SD卡都費了一番功夫。你的臉自不必提,每一份上麵都有,隻是出鏡率多少和清晰度的區彆——最清晰的那份我把你的耳朵看得清清楚楚。”
諸伏高明說到這裡的時候,犬井戶締不由得抬頭看了他的手一眼。
國中生的手骨節修長,皮肉勻稱,看起來沒什麼傷痕,隻是犬井戶締突然想起,在他最開始來探望的時候,手上確實裹過兩個創可貼——那個時候諸伏高明輕描淡寫地說成是下廚誤傷,不僅是諸伏景光,連犬井戶締都輕信了。
平常看起來最不屑說謊的人,也是說謊的時候最麵不改色、毫無破綻的。
雪發的國中生抱著腿縮在椅子上,抖得活像隻小鵪鶉。
憑借著求生的本能,國中生抖了一會,還是低著頭慢慢站了起來,蜷縮了不久的腿踩在地麵時還有些發麻。他慢吞吞地抱住了兄長的腰,把臉埋在黑色的校服上後,悶聲悶氣地說:“對不起嘛……”
“高明,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下次肯定會超級注意的。”
綺麗的臉和柔軟的聲音在這種時候簡直無往不利。
即使知道他隻是在刻意賣乖,諸伏高明也生不起來氣了,特彆是發現手裡被塞進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後,本來就有點軟化了的態度徹底崩塌。
他捏了捏那條貨真價實的尾巴,在被長尾以高頻率輕幅度拍打了一會手心後,才心平氣和地摸了摸犬井戶締的頭,指尖在不斷輕抖的白色貓耳的耳根撓過:“收起來吧,你這樣像什麼話?”
故意從喉嚨裡發出了含混不清的呼嚕聲的國中生抖了抖耳朵,裝作沒有聽懂他的話,隻有放鬆的一晃一晃地拍在椅子上的尾巴泄露了他真實的想法。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次你的尾巴是掃乾淨了,下次又要怎麼辦呢?”諸伏高明輕輕歎了口氣。
那條毛絨又靈活的尾巴頓了頓,隨後誠實地下垂,哪怕犬井戶締現在是踮著腳尖抱住兄長的姿勢,那條由尾椎延伸出來的穿過短褲褲筒的尾巴仍然輕鬆觸碰到了地板,不安地左右掃了起來,留下一道道細微的痕跡。
“景光那邊你打算怎麼辦?”諸伏高明捏著他的耳朵,繼續自己的提問,“他應該是在學校裡偷偷哭了好幾次……彆這麼看我,也不是零君說的,隻是景光表現的實在太明顯了。”
諸伏高明平靜地說:“平常一周都不一定用一次的手帕,突然連著三天都掛出去曬了。”
其實也沒有諸伏高明說的那麼明顯。
諸伏景光雖然又洗又曬,但洗的時候高明不在家,曬的全程也好好注意了位置,他甚至還記得在高明回家之前收起來——他隻是忘記把洗衣液和柔順劑原樣擺回去,以及動了一下小衣架的擺放方向。
信以為真的犬井戶締抬手壓了一下自己的獸耳,愧疚感油然而生,神情懨懨:“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
“Hiro看起來完全不想跟我聊這個。”
諸伏高明捏了捏獸耳那層毛絨絨的薄皮膜,過於深入的指腹讓某隻貓差點跳起來,耳朵不停地抖動。
國中生在心裡歎了口氣,轉而順了順犬井戶締翹起來的白毛。
他隻是在害怕會再次失去什麼而已。
無論是在手術室外咬著唇忍耐,還是手術燈熄滅後小聲的啜泣,亦或是探病時的一言不發,沉默抗拒,本質上都是由一種感情所延伸出的枝條。
“順其自然,待時而動吧。”沉默了片刻後,諸伏高明輕聲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
“所以呢(で)*?”諸伏景光撐著下巴,用指尖敲了敲桌麵,嘴上還在問著,目光卻已經飛出窗戶來掩飾自己的空白了。
“所以說,那本相冊真的浮在空中啊!”降穀零有些抓狂,“為什麼你這麼淡定啊,Hiro?”
“嗯……我是相信你啦,Zero。”諸伏景光終於乾笑了兩聲,終於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不過魔術手法也能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