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高明從沒覺得自己的人生算得上不幸。
他是家裡的長子,出生時的那個年代,物資還很貧乏。儘管殷切地期待著他的到來,在欣喜過後,父親仍現實地投入了工作以維持家用,母親則抱著他,生澀地打點著家裡的一切。
他磕磕絆絆地長大,學會思考,並把這變成了自己的本能,學會發問,問出的刁鑽問題總是讓母親的臉上浮現出驕傲又為難的神色。
很快,他上了幼稚園,血脈相連的弟弟出生,他上了小學,認識了第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弟弟被他牽著,眨眼間便長大,進了幼稚園,聲稱交到了非常了不起的朋友……
快進的人生在某一瞬間恢複了正常的時速。
天空中的雲朵慢悠悠地飄來,在陽光下閃耀,又在落日時飄散、消失,原本日複一日、枯燥的每一天,突然多出了些什麼。
他在公園裡認識的新朋友、景光的朋友,搬進了家裡,和他們同吃同住。
那孩子坐在景光旁邊,聽他講一天的動畫、特攝也不嫌煩,會對景光嘗試作出的每一種“新奇”料理積極捧場,是再稱職不過的朋友。
諸伏高明也是他的朋友。
雖然一開始出門的時候會本能地躲開他的手,但到了後來,那孩子走路走累了都會撒嬌要抱抱,早上會和景光一起耍賴不起床,會偷偷地鑽進他的房間做可愛大於可恨的惡作劇,玩累了會靠著他睡著……
諸伏高明看著他從小不點的高度,連開門都要跳起來的年紀,一點點長大,直到不注意的時候甚至會在家裡磕到頭。
會跳起來去扒拉門的貓再也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及人高的猛獸,微微蹭過來便感覺陽光都被遮蔽。它卻像是對自己的成長無知無覺,仍然會撒著嬌要抱抱——諸伏高明衡量了自己的臂力和腰力,決定教會它擁抱也是抱抱,但大貓的每個擁抱同樣讓人感到窒息。
好在那雙金色眼睛裡的溫馴從來沒變過。
諸伏高明從沒覺得自己的人生算得上幸運。
第一次家庭出遊,興奮和興致勃勃還沒從小孩子們的臉上下去,在夏日祭的煙火餘韻中,目的地下諏訪町便發生了可怖的事件。
沉入湖裡的槍支,夜深人靜時的驚響,次日上門詢問的警察,巫女的法事會場……
和父母一樣,懷揣著憂慮,他小心地詢問聽力從來都非常敏銳的小孩子,究竟有沒有聽到警察們上門時說的話。
年幼的貓和弟弟一起搖頭。
他們一個聲稱沒有留意,注意力全在功課上,一個臉紅紅地把蟋蟀往身後藏了藏,在共犯的指使下磕磕絆絆地說家外麵的喇叭電流聲真的非常吵,他什麼都沒聽見。
諸伏高明默認了他們的說辭。
——這是件好事。
他沒有聽到那個人的話,他沒有發現,他能保有著期待長大,這是件好事。
諸伏高明帶著沒能解決的疑問退場,不幸卻沒有就此止步,眨眼間便接踵而至。
在那個漫長而炎熱的夏天,諸伏高明一如往常地參加了學校的夏令營。出發前天晚上,他熟門熟路地收拾了行李,第二天早上便沒想著再檢查一次,忽略了多出的那份重量,直到上車時才發現。
這隻是一次小小的分彆,父親沒有過於在意,連一句多餘的叮囑都沒有,母親也早就習慣他的自立,他們最後一次的通話,是關於偷跑出來的小孩子,最後一句道彆,是在管理員催促下的匆忙交待。
諸伏高明讓她放下心來,向她擔保會妥善照顧犬井戶締;母親讓他放下心來,承諾會準備好不帶犬井戶締的大餐,和景光一起在家等他回來。
諸伏高明完成了自己的承諾,有人卻失言了。
還沒長大的男孩子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切。
他沒有過多的怨懟,沒有視兩個惶惶然依賴著他的小孩子為負擔,隻是沉默了一天、或者一天半,他便打起了精神——成年人或者一些想要成為成年人的人,總是覺得向小孩子掩飾自己的心情,獨自背負起責任是理所當然的。
長兄如父。
他竭儘自己的全力留下了他們,留下了幾人相依相伴的未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就在諸伏高明快要適應新生活的時候,諸伏景光帶回了一個新朋友。
那個男孩子金色的短發柔軟地垂在深色的臉頰旁,和大多數混血兒一樣,他有著與眾不同的外貌,那雙與眾不同的紫灰色的眼睛裡閃過些稚嫩的警惕。
諸伏高明意識到了一些事。
一些比九條小姐的靈魂、父母的靈魂為什麼在身邊,犬井戶締為什麼看不見還要更重要的事。
夏天一天天過去,就想他想象中的那樣,犬井戶締飛快地長高,從孩童變成少年,直到他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直視著那雙眼睛。
隅田川旁邊的夏日祭很快結束,秋風吹過街道,厚厚的雪覆蓋在屋頂,壓垮街邊的樹木,聖誕節的氣氛還沒過去,在新年的鐘聲中,他們家迎來了另一隻躲避寒冬的貓。
KIKI的聽力敏銳,因此很難判斷一些聲音對其他人來說是清晰還是模糊;而其實有點壞心眼的景光,大概沒有想過告訴他家裡的隔音不算太好。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靜音觀看錄像的夜晚,諸伏高明聽到了隔壁房間裡的動靜:開門,進屋,局促的問好,羞赧而真誠的自白,認真的交往請求……
在難捱到聽眾都有些尷尬的沉默中,諸伏高明似乎看見了犬井戶締一臉茫然的表情。
不是貓係,是犬係啊。
這是諸伏高明的第一反應。
熱情而執著,認定之後便不會改變,說話坦率而直接……真是了不起的行動力和勇氣。
在思考這份心情是否隻是過於孩子氣的發言時,諸伏高明不期然聽見了諸伏景光的行動。
他的這個弟弟,小時候什麼話都說得出口,越長大卻越內斂。
他聽見弟弟輕柔地穿過走廊,足音體貼地放輕了些許,不會被忽視,也不會非常刻意,剛剛好維持著在這樣的深夜足夠明顯的尺度。他站起身,輕輕地打開門,側身站在門後,從縫隙裡看見弟弟用難以忍耐的表情在走廊裡來回走過。
從他房間裡流露出的不是暖黃色的燈光,而是電視機屏幕冰冷的幽光。諸伏景光沒注意到。
貓在這兒呢。
諸伏高明心想。
他全然忽略了自己也是隻隻願意提供漫長的陪伴,而溫柔地緘口不言的貓。
*
即使從最客觀的角度來說,諸伏高明的人生也算不上順利。
仿佛是為了驗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樣,需要運氣的事,他總是會出岔子。
猜拳總是會輸,家裡的抽簽小遊戲永遠命中短簽,不帶傘的那天總是會遇到雲雨……
既然運不在他,他隻好用上自己的方法。
猜拳總是會輸,那就不要猜拳,比較可惜的是換成棋類遊戲後,犬井戶締就再也不肯跟他玩了;抽簽會失敗,那就不要抽簽,換成更考驗知識積累和反應速度的快問快答;不帶傘一定會遇到雨天,那就每次出門前,都仔細地檢查是否帶了應該帶的東西。
那個時候還不會踩點到校,每次出門前都等他的貓憤怒地抓著他的胳膊就把他拽出了門:
“我就是高明的天氣預報,聽好了,今天沒雨,明天也沒有!”
“嗯……”站穩身體後,諸伏高明就這被他抱住胳膊往外拽的姿勢,用一種非常自然的語氣問他,“後天呢?”
“——這周都沒有雨!”貓大聲回答道。
而這樣不順利,隻是在無數人的幫助下才磕磕絆絆地走到今天的人生,竟然在這裡遇到了無比順利的進展。
在鷹巢山上被勾動的情緒,內心中隱約萌生出的懷疑,隻是試探性的前往探查,便成功地一擊即中了目標。
連大部分當地人都不清楚的事……那個宮司,怎麼會清清楚楚、事無巨細地講給他,一個外來的遊客,未成年的少年聽呢?
犬井戶締如此提出疑問,說出了他內心的想法。
諸伏高明了解他,就像他了解自己。
這裡有什麼不對勁。
*
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諸伏景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