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同樣具備了敏銳的觀察力和探究心,但更多時候,諸伏景光即使預料到了事情也許會往糟糕、不受控的方向發展,卻也願意給出自己的信任,隻在背地裡安靜地準備備用方案,而不是咄咄逼人,表現自己的控製欲。
所謂的太極圖,陰陽、黑白會被切割開來,彼此相對卻又彼此包含。
陰與陽,黑與白……
善與惡。
留在他身邊的犬井戶締眼裡是隻白額猛虎,性格徒然變得更加溫軟,那麼,丟下他離開這裡的就必然是分裂了“惡”的那麵的大貓了。
純惡的KIKI,究竟會做出什麼事,會有怎樣驚人的破壞力——這樣的事情他隻在小時候玩過家家酒、KIKI不情不願地扮演大反派的時候設想過,但應付他的策略從來也隻是用愛、用友誼感化,相信正義之類的小孩子的把戲。
現在看來,一些童年幻想過的事情也許正在變成現實。
純善的那一麵對純惡的那一麵報以了純粹的信任,為此三緘其口,連他的行蹤都不願意透露得太詳細;諸伏景光無條件投以了同等的信任,卻沒辦法真的像他那樣坐在原地等待。
黑發藍眼的男孩子歎著氣,又不說理由,隻是在犬井戶締困惑的眼神裡把少年從走廊的地麵上拉了起來。
雨已經停了,天上大團大團的烏雲卻沒有短時間內要散去的跡象,太陽仍舊隱藏在暗影之下,就和諸伏景光隱藏起來的心情一樣。
下樓時為了效率,他們稍微做了一下分路,既然他在這裡找到了KIKI,向著另一個方向去的、久久不見人影的零一定是找到哥哥那邊去了。
唔……他得去和零說明現狀,再和哥哥討論一下該怎麼辦才行。
*
剛剛從複雜又尷尬的家庭矛盾中脫身,眨眼間又被諸伏景光告知了如此重量級的事,降穀零頗為痛苦地捏了捏鼻梁。
“……Zero?”帶來爆炸性消息的幼馴染有些心虛地看著他。
降穀零有氣無力:“沒事,你接著說吧……”
“我已經說完了。”諸伏景光摸摸鼻尖,微妙的有點不好意思。
即使根本不用考量也覺得比起被影子替代、自體分裂更讓人能接受,降穀零還是因為超乎想象的發展,痛苦地閉了閉眼。
因為嚴謹的性格,他其實對這種無法量化、全憑概念和唯心的世界的另一麵一直感到苦手。犬井戶締的魔法對他而言,無論怎麼探究都無法想象出可能的原理——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能夠自由變幻成其他生物的話,他本身的質量去了哪裡?
無論是近50KG的DK自由變換成4KG的貓還是貓自由變換成DK,產生的問題都是一樣的。
那46KG去了哪裡/從哪裡來的?
變幻成其他的生物後,腦容量明顯縮小、身體器官發生改變的情況下,為什麼仍然能夠維持人類的思想、智慧?甚至在身體機能方麵,從來都能夠做到取優不取劣。
他變成貓的時候,能捕捉到的色彩仍然和人類時相同,能夠品嘗到甜味,並不受到限製,與此同時,卻又能夠視黑夜如白天。
拜他所賜,降穀零一度對DNA、生物信息、物質轉換那些基礎科學產生了認知動搖。
而其他的能力——尤其是化靜為動——更讓人崩潰。
這份力量能夠使無生命的物體活過來,而降穀零在仔細觀察後,他發現那些玩偶不僅是活了過來,甚至被賦予了靈魂。那些從流水線上被生產出來,肚子裡填充著棉花、玻璃當作眼珠的玩偶,有了屬於自己的性格,原本隻存在於設定上的故事也化作它們“真實”的經曆,賦予它們力量。
真切地被高速星星打到過後,目瞪口呆的降穀零無比深刻地共感了諸伏景光對這類玩偶的抗拒。
怎麼說呢……就,完全無法理解這裡麵的原理。
……簡直像是神一樣。
而這份力量倘若不再滿足於填充日常生活,而是用來作惡——
“……我想先和KIKI談談。”三十組深呼吸來回後,降穀零深思熟慮地這麼拜托諸伏景光道,“高明哥那邊,可以拜托你去說嗎?”
“這個當然沒問題。”諸伏景光乾脆利落地點點頭,應下了這件事,“不過,你要和他說什麼?”
“雖然是分開了,但無論如何也是一個人,在分開前他們的思維、想法都是一致的才對。”
金發少年解釋起了自己的思路。
“所以,KIKI肯定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怎麼做——”
*
“……我其實不太確定。”
晚飯前,降穀零找了個空隙,一邊指使諸伏景光纏住兄長,一邊把隻是回房間取零錢的犬井戶締堵在了房間裡。
大貓有些迷茫,但還是乖乖地被不到胸膛高的男孩子堵在了房間裡,乖乖地聽了降穀零的問題。也許是因為決斷力連同惡一起被分了開來,他回答的時候顯得非常拿捏不定,說話的時候恨不得在一句話裡堆上三個約詞。
“我一開始是有兩個想法……屬於現在的這個我的想法,就是讓那個人去自首、或者找到她犯罪的證據,可能會刻意去嚇唬她,但也不會真的傷害她。”
“那家夥的話……”
犬井戶締猶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想對著降穀零剖析自己的陰暗麵,但在小金毛執著的眼神裡,他還是猶猶豫豫地小聲說了出來。
“……殺掉吧?”
他把那個音節壓得特彆含糊,輕得像是幻覺,但緊緊盯著他的降穀零還是聽了個真切。
說完犯罪宣言的銀漸層自覺低垂下頭,不想看見他失望的視線。
惡的那一麵可以唾棄善的軟弱,不將他視為自己的一部分,善的那一麵卻無法做到。對他而言,他沒辦法欺騙自己,沒辦法忽略這樣糟糕的想法其實正是他所生出來的——
降穀零抿著唇沒有說話,但還是安撫似地握住了犬井戶締的手。
相握的指尖觸覺溫熱,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穩定地傳了過來。
這也許給了他一些勇氣。
“我也想過要阻止他,但是……”他圈住降穀零那截深色的手腕,順著把男孩子比他小了一圈還要多的手包在掌心,像是捏解壓球那樣不自覺地揉來揉去,視線就沒有離開過他淺粉白色的甲肉,“我打不過他。”
“……景沒說的太明白,但我大概也能猜出來了。”雖然被他捏得有些難受,降穀零也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不是你分裂出了他,是他主動丟棄了會影響自己行動的你。也是因為這樣,你才一點力量都沒分到吧。”
其實也不是一點都沒有……
犬井戶締縮了縮脖子,沒敢吱聲。
即使是惡思維占了上風的犬井戶締,說到底也是犬井戶締。他隻是性格裡的“惡”占據了無可置疑的上風,不代表整個人格會瞬間顛覆,擯棄掉自己之前的所有。
他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了心愛之物的旁邊,又怎麼會不留下足以保護他們的力量?
“……得把他騙回來,阻止他才行。”那雙紫灰色下垂眼的目光銳利,狀似不經意地瞥過犬井戶締後,莫名讓他有種鋒芒在背的感覺,“KIKI,你也要幫忙。”
幫忙……
你們不會挨揍,可我會啊。那家夥發現被騙之後,絕對會拿他泄憤的——
看著小金毛熠熠生輝的紫灰色下垂眼,犬井戶締乾咽了口唾沫,空出一隻手摸了一下之前被揍了一拳的小腹,艱難地點了點頭。
降穀零滿意地點點頭。
但在初步定好了針對惡貓的方針後,他仍然有一個問題不吐不快:
“KIKI,我是說分開之前的KIKI……”
“為什麼會那麼想?”
不管是怎樣的聖人,內心也許都存在著不為人知的惡意,這是非常正常的、符合人性的事,因此才有了那句“論跡不論心”。但無論如何,人能想象出的仍然是自己想象範圍內的事,就像犬井戶締想到的隻是複仇、一命換一命,而不會想到更殘酷的虐殺、折磨,摧毀那個人的自尊和生而為人的認知……
也許有些自以為是,但降穀零其實從來沒想過,那麼溫馴的貓也有過迫切地想殺死某個人的念頭。
對他而言,人會怎樣死去,大抵都是命運的安排。
無論是在病床上逐漸衰弱,還是在夢境中、在自己最喜歡的床上陷入長眠,抑或是卒於一場驚駭的事故,悲哀的意外,都是無可指責的結局。
但殺人。
扼殺他人的生命,將死亡帶給她……
……現在回想起來,景大概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節,猜測的那些東西不痛不癢,高明哥倒是似乎知道些什麼,卻顧慮著沒有開口,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就降穀零短暫人生的見識而言,他隻能想到兩件似乎必須要以鮮血來抵債的事。
一,諸伏景光曾經坦言過的,讓他們居家搬至東京都的“事件”;
二,讓犬井戶締寄宿在諸伏家,從此再也沒離開的“事件”。
關於前者,他知之甚少,固執的諸伏景光從來不願意和他分享,諸伏高明更是閉口不言,連一向被視為突破口的犬井戶締也從來沒提到過;關於後者,降穀零毫無頭緒,一回憶過去的事時記憶就時隱時現的諸伏景光也顯得格外迷茫,他甚至隻猶猶豫豫地猜測說那個拋下犬井戶締消失不見的人,應該和他們現在的監護人有些血緣關係。
想必那不會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
雖然不應該在這種……氣氛鄭重的時候分心,但降穀零還是徒然感到了些泄氣。他嘴上說著喜歡,卻好像從來都不了解這個自己喜歡的心上人,對他藏起來的過去一無所知。
似乎是明白了降穀零在糾結什麼,犬井戶締抬起眼來和他對視了一瞬,懷揣著不知怎樣的心情,主動揭開了他身上那塊至今仍然在腐爛的傷疤:
“那個人……殺死了對我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不是什麼小小的矛盾,而是絕對無法化解的、由血液鋪成的鴻溝。
不等錯愕的降穀零斟酌好用語安慰或是追問,他一鼓作氣,繼續說了下去:“我是不會聞錯的。那個人身上,現在還纏著沙耶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