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沉默。
在兩人的注視中,小舟艾倫那張有些圓滿的臉上浮現出了種種細微的小動作。他先是幅度輕微地皺了皺眉,兩條淺金色的粗眉毛局促地擠在一起,接著淺藍色的眼球轉動,有些無奈般看了一眼諸伏高明,最後扯動唇角,對著仍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犬井戶締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犬井君,”他欲言又止,像是在看什麼還沒長大的小孩子,“你是不是從日鶴那裡聽了什麼奇怪的故事……比如,影子病?”
“不是日鶴,是龍之介……誒?”犬井戶締條件反射性否定後,有些吃驚地瞪圓眼睛,“日鶴也知道嗎?她從來沒和我說過。”
不僅是沒和他說過、連龍之介好像也不是從她那裡知道的呀……
“唔……看來她在東京的時候真的有在用功讀書啊。”小舟艾倫沒有像那種可惡的大人那樣,隨口用“也許她沒把你們當朋友”那樣的話來開沒有分寸的玩笑,隻是非常平和地笑起來,自然地帶過為什麼南方日鶴從來沒對他們提過“影子病”的話題。
“這個也算是本地特產的怪談吧,雖然年輕一代已經很少知道了。”小舟艾倫說,“我也是之前從雁切先生……也就是日都神社的宮司那裡得知的。”
“那家夥也真是的,竟然拿這個嚇唬潮。”
*
又一次從小舟艾倫那裡更新了些情報後,雖然暫時還不知道有什麼用,犬井戶締卻比任何時候都想再去見一次南方日鶴。
出於野性的直覺,他意識這位沉默而不合群的同學也許知道些什麼——
即使無論怎麼看,她都完全遊離在事件之外。
為了躲避酷熱的暑光,也為了能抄個近路,犬井戶締拽著諸伏高明鑽進了旁邊陰涼的小巷子。幾乎是剛剛脫離他人的視線,像是個正經高中生的少年立刻露出了表皮下的本色,蹭著諸伏高明就抱怨起來。
“嗚……”他小聲嗚咽了一聲,“高明,好複雜啊,更複雜了——”
諸伏高明歎口氣,托著犬井戶締的臉靠向自己,用拇指幫著揉了揉他的太陽穴,語氣溫和而鎮定:“冷靜下來,不要自亂陣腳,KIKI。”
“我有跟你說過嗎?我不太記得了。”犬井戶締沒有被他輕易安撫下來,表現得仍然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翹著尾巴在原地警惕地打轉,對一切都抱有懷疑態度,“之前青島真味來送藥的時候,日鶴把藥丟掉了,高明知道吧?”
諸伏高明點點頭,冷靜地提醒他:“砸到你的藥盒你也拿給我看過了。”
“就是那個!”犬井戶締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躁地晃了下尾巴,發出“啪啪”的聲音——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諸伏高明的餘光清晰掃見旁邊無辜被掃到的牆壁上出現了不明顯的裂痕,“龍之介不知道,所以想留下,但日鶴把藥丟掉了。那個就是能讓人患上夏日症,最後變成影子的藥!”
諸伏高明欲言又止:……KIKI,你的尾巴露出來了。
也許是因為語言對他來說是第二種表達方式,無論心情多麼激動,犬井戶締也從不大聲叫嚷,連感歎句都是壓低了聲音後的語氣驚歎,真正直白的表達心情的手段對他來說是尾巴和耳朵共同的肢體語言。
而正是因為如此,即使大部分時候犬井戶締已經能夠表現出符合“年齡”的穩重,一旦情緒激動,他自年幼時根深蒂固的習慣便會暴露出來——比如冒出兩隻毛茸茸的耳朵,比如多出一兩條晃晃悠悠的尾巴。
幸好已經進了巷子……
諸伏高明抬眼看了看四周,確定暫時不會有人經過後也仍然不放心,乾脆引導著犬井戶締調轉了一下方向,由他背對著可能會被人看見的巷口。
雖然如果有來人,犬井戶締一定會先比他察覺到,但兄長的擔心並不會因為弟弟的才能而消失。
“你是想說,也許南方同學知道這件事嗎?”諸伏高明總結道,“不是關於虛構的影子病傳說,而是真實的夏日症起源和產物。”
犬井戶締抖著耳朵連連點頭,“一開始也是!”他亦步亦趨地跟著諸伏高明的步子轉,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已經換了個方向,“她說很討厭青島對吧?但是一開始我們在路上碰見的時候,主動和青島真味打招呼、並且和我們介紹的人就是她嘛!”
回憶了一下關於這位好友的日常舉止後,諸伏高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疏忽之處。
他不自覺地挑了挑眉,認可了犬井戶締的判斷:“事出反常,必有蹊蹺。”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
南方日鶴不是會礙於禮貌勉強自己和討厭的人打交道的性子,哪怕隻是簡單的問候也不可能,她的性格和那些流水線上套模生產的大和撫子截然相反,是我行我素的專家。
不如說,如果在街上看見討厭的人,她不上去冷嘲熱諷一頓就算好了。
犬井戶締的敘述還在進行:“然後就是我們一起去醫院那次!”
“日鶴讓我們進去了,還替我們介紹、說好話。”他掰著指頭,出於有罪論開始猛猛給南方日鶴進行有罪推定,“我是想幫他們治一下病的,潮很好解決,可我不知道怎麼和磯兼接觸,本來都打算放棄了,然後日鶴說——”
“她說,”諸伏高明接過話,“如果磯兼君對東京的男高池麵有什麼不現實的期待的話,光是看你就可以放棄幻想了。”
除了通過笨蛋犬井戶締貶低男高中生以外,南方日鶴還格外犀利地吐槽了犬井戶締的發色,差點把犬井戶締打擊得遍體鱗傷。但聽到這話的磯兼朝子,瞬間就像忘記了對陌生人的防備一樣,格外興奮地叫犬井戶締走過去讓她看看這麼叛逆的漸變發色是怎麼弄的,她也想染一個——
雖然犬井戶締也正好借著機會碰了碰她,但不得不說,這位才是真的叛逆。
犬井戶締張了張嘴:“高明,你是怎麼把這個詞這麼自然地說出口的啊……”
“哪個詞?”諸伏高明頗感有趣地反問他,“池麵嗎?”
池麵——也就是イケメン,這個詞是一個在新時代創造出來的組合詞,其詞源來自いけてる(時尚、酷)和メン(men)。
聽見諸伏高明自然地說出這種流行語,犬井戶締“哇”了一聲,滿臉受不了:“不要說了啦……”
“你很討厭這種詞嗎?”
“與其說討厭,不如說怪怪的。”犬井戶締手動壓了壓頭頂的耳朵,實在不想聽他說這個詞,“總之,我感覺日鶴當時也是故意叫我湊過去的。”
“說到這個。”諸伏高明慢條斯理地揪住他的耳朵,讓犬井戶締不得不低下頭來,“你有沒有覺得,你漏掉了什麼沒有告訴我呢?”
犬井戶締沒被揪住的那隻耳朵“唰”地豎起,一個勁地抖,他身後那條剛剛還在慢慢悠悠、自然晃動的尾巴僵硬地垂在那裡,原本自然上翹的尾尖緩緩下垂。
“沒、沒有吧……”
他笨拙地試圖轉移話題,“高明,最重要的是明明是她邀請我們過來的,但隻陪我們玩了兩天,其他時間都不見人影,這不是超可疑嗎……”
“長輩出海打漁,隻靠他們兩個維係旅館運營的情況下,抽出兩天時間已經足夠表示誠意。”
諸伏高明看看他的耳朵,又看看他把心虛寫在每一根毛尖上的尾巴,對犬井戶締的說辭不置可否。
如果犬井戶締關於南方日鶴故意論的說法成立,那麼隻說明了一件事——
南方日鶴,非常清楚地知道有關犬井戶締那些毛茸茸的小秘密。
“比起那個,”諸伏高明危險地眯了眯眼睛,溫和而不容抗拒地握住犬井戶締的手腕,整體的語調輕聲和緩,卻在幾個禮貌用詞上格外加重了音節,“KIKI,請務必讓我知道我應該知道的。”
犬井戶締深吸一口氣。
就在諸伏高明挑高眉梢,以為他要趁機逃跑、或者是插科打諢的時候,大貓格外有誠意地撞進——這個詞非常準確——了他的懷裡,直接將猝不及防的諸伏高明撞得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又被地上有著輕微凸起的障礙物絆倒,跌坐在地。
剛剛還僅僅是雪豹般的長尾驟然膨脹了一大圈,從狗尾巴草進化為超級加倍的棉花糖,柔順地墊在諸伏高明的身下,幾乎整個將少年圈起。
“真的對不起——”犬井戶締閉著眼睛小聲大喊,“其實是因為她之前遇到了壞蛋我出手幫了她但是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是後來我不放心經常去她上學的那條路打掃結果被她逮到了——”
換句話說,就是好心做了好事,隻是不小心被逮住了尾巴。
“……不用道歉,我並沒有生氣。”諸伏高明揉了揉被震得發疼的耳朵,隻感覺他過於震撼(物理)的道歉還在巷子裡回蕩,“隻是我想我應該有最起碼的知情權。”
自知連續辦砸三件事的大貓耷拉下耳朵,討好地湊過去蹭了蹭他,尾尖還在困惑地打轉,似乎要把自己彎成問號:“可是高明,你明明很生氣?”
氣味是不會說謊的。
諸伏高明捂住他的鼻子,冷酷地矢口否認:“不,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