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可愛——不過,我也很多年沒見你這麼玩了。”諸伏景光眨著眼湊過來,頗有些感懷,“我記得小時候你送了我好多這種,現在想想好懷念……”
“唔。”犬井戶締也跟著回憶了一下,“Hiro好像全部都有收起來吧?我記得是裝了大概兩個箱子,壓在床底下還是哪裡,每次收拾衛生都時候媽媽都要抱怨……啊。”
似乎是因為久違地提到了過去,兩個人齊齊沉默了下來,氣氛一時間有些低落。
降穀零左右看了看,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妙,明顯不該繼續追問下去。最體貼的做法當然是緘口不語,將這個話題以沉默蓋過,但不知道是求知欲作祟還是本能察覺到了什麼,他猶疑一番,還是追問道:“那現在在哪裡?”
因為難得想起了往事,犬井戶締垂著腦袋有點失落地瞥了他一眼,沒怎麼思考便脫口而出:“家裡著火了,全部燒了。”
“這樣……”降穀零若有所思。
關於長野的往事,降穀零知之甚少,但時至今日,他得到的碎片也能結合當地報紙上駭人聽聞的報道拚湊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了。犯人於晚飯時間上門,將夫婦二人殺害後因為慌張而沒能找到躲在衣櫃裡的幼子,隨後為了毀滅證據,點起一把大火將整個屋子點燃,幸好參加了夏令營的長子回來的及時,冒著生命危險衝進家,將幼子救了出來。
……咦、等一下。
就像是某種靈光乍現,降穀零突然發現了兩個問題。
其一,是為什麼諸伏高明會那麼毅然決然地衝進火場——這個問題也許可以用兄弟間的心靈感應、對家人的擔心之類解釋通,但第二個問題,降穀零卻怎麼都沒法想明白。
那本相冊。
家裡的、數本舊時相冊,記錄了諸伏兄弟們從小到大的時光的那本相冊——是怎麼從火場裡出來的?
那個年代可沒有什麼數碼備份。
也不可能是諸伏高明從火場裡帶出來的。
衝進去將弟弟抱出來還可以理解,帶上弟弟的時候順手帶上相冊就已經超出人類的想象力了。即使真的要帶些東西,也該是財物、存折這類世俗意義上的貴重物,而不是在心靈意義上的珍品吧?
……不過,對當時的諸伏高明來說,在看見父母慘劇的那一刻,降穀零確實覺得他會是比起憂心如何帶著弟弟生活下去,更想要保存住父母存在過、愛著他們的痕跡。
但果然還是哪裡很奇怪。
……說起來,當時已經寄居在諸伏家的KIKI,在這件事發生時又處於什麼處境呢?降穀零搜集了很多相關的新聞報道,但哪怕是小雜誌上捕風捉影的報道,他也從來沒出現過……
他滿懷著打量的視線隱蔽地在兩人身上來回。
一向敏銳的諸伏景光這次難得沒有察覺到。自從波稻離開後,他便有些心不在焉,雖然嘴裡還應和著閒聊,目光卻大多數時候都在四處張望著什麼。落在樹梢的鳥雀,要盯著看一會再低頭看看地麵,路過的野貓,要盯著看一會,目光黏在它的爪子上挪不開,就連路過的情侶,都要被他用那種詭異的目光盯一會腳。
那對戀人無意間看到他的目光,滿懷著驚悚和他對視了一眼,得到了諸伏景光不明所以的善意笑容——女性打了個哆嗦,默默地抱緊了旁邊男性的胳膊,而男性僵硬著身體,兩人共計四條腿像是打架一樣黏著走遠了。
在降穀零同款驚悚的目光下,小少年眨著眼睛,滿臉純良地轉過頭來:“KIKI——”
“怎、怎麼了?”犬井戶締明顯也看到了那一幕。
“突然想到之前有個小問題一直忘記問你了。”諸伏景光說,“KIKI,你是怎麼判斷出來波稻是不一樣的存在的?”
“是氣味吧?”降穀零確認般偏過頭來。
“是氣味!”聽見是這麼簡單的問題,犬井戶締大鬆了一口氣,忙不迭地回答,隻是一放鬆,就忍不住露出了些小小的自得。
“唔……比如說?”
“比如說聞起來非常特彆的海腥味。”犬井戶締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你現在聞到那個味道了嗎?”諸伏景光不經意般瞥了眼旁邊樹梢上落著歇腳的鳥雀,隨口問道。
“沒有。Hiro,你也知道波稻現在不在這邊呀。”
這樣啊……隻是氣味的話。
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提出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KIKI,你是怎麼判斷這個氣味代表的是波稻的身份,而不是她從居住地或是彆的什麼地方沾染上的氣味?”
犬井戶締有點懵:“……什麼意思?”
諸伏景光思索著組織了一下語言。
對依靠鼻子的嗅覺生物而言,嗅覺和氣味就是它們認知世界的不二法門。
從橘子身上嗅到清甜的味道,於是在心裡將這種氣味命名為橘子,從海邊路過聞到腥氣,於是將這種味道記憶為海,從曬過的被子上嗅到了暖洋洋的香氣,於是將它認知為太陽。
犬井戶締並不總是對的。而當帶著已經固定了的印象去套入陌生氣味時,難免會犯下更大的錯誤。
比如說,將“特殊的海腥味”標記為波稻,從而引申為所有影子,認為它是種族特有的氣味……?
犬井戶締愣住了。
他緩緩地眨了眨眼,慢慢回憶了一會,似乎明白了什麼。
在這座島上,到處都是海腥味。從某些建築物,到飛過的海鳥,路過的野貓,甚至是本地居民身上,都有著被海侵染的痕跡。而在這些海腥味中,最明顯、最獨特的當然是波稻的氣味,犬井戶締沒有辦法把感性感受到的氣味轉為具現化的語言,卻也能從一百滴海水裡準確地分辨出屬於波稻的那滴。
——可現在回想起來的話,明明也是影子,在地下洞穴裡的那些金磚上卻並不是所有都有那樣獨特的海腥味。久久待在那裡的部分雖已染上,嶄新搬入的那批卻幾近於無。
那種獨特的海腥味,似乎真的隻是單純的風與水土留下的痕跡。
“說到底……”降穀零思考著不自覺地歪了歪頭,“有著影子的形態和性質的波稻,真的會有氣味嗎?”
影子,是會有氣味的嗎?
犬井戶締的瞳孔驟然收縮,豎成針孔狀。過往與白發紅瞳少女相伴的一幕幕極速在眼前劃過。
無論是嬉笑、打鬨還是故作憤怒的姿態,他嗅到的氣味、聽到的心跳一直都非常平靜,平靜到像是女孩子眼中沉靜的血海,平靜得像是行走的屍體,而犬井戶締還天真地以為她隻是和他一樣有著遠勝於人類的體質。
……假如影子本身沒有氣味、沒有心跳,犬井戶締一直以來依賴著的信息素便隻是那具人類軀殼中發出的信息。可那隻是異種的偽裝用軀殼,就像是海螺的螺殼那樣,影子並不會用它去思考,看著螺殼作出的推斷自然也是錯漏百出。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
被騙了。
從一開始、就被騙了,像個笨蛋一樣被騙了個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