斂雨客沉默了很久很久,眼神空茫,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良久,他回過神來,依然是那副溫和的笑:“你幾乎要說服我了,拾玉。”
“幾乎,也就是指沒有說服。”商憫神情不變,並不氣餒,“看來前輩有自己堅持的東西。”
斂雨客眼神有些奇異,不光有觀察與探究,還有好奇:“有件事,哪怕不需要推演天機,我也可以斷定。”
“是何事?”商憫疑問道。
“哪怕你不是那天命之一,隻要你不早夭,必然可以做出一番宏偉大業。要成就宏偉大業,能力、見識、心胸,乃至虛無縹緲的運氣,都缺一不可。你無疑有見識和心胸,偶然發現宿陽藏身妖邪,這當然也算運氣。”斂雨客意味深長道,“至於能力,口才也算是能力,具有遠見的目光同樣是能力的一種,你旁的能力我暫不知曉,但……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去提升自己的能力。”
他撫掌而笑:“拾玉,我信你是天命。我如何能不信呢?”
“前輩信我?”商憫驚訝於斂雨客的乾脆,同時有些懷疑為什麼他這麼容易就被說服了。
“瞧,我說我信你是天命,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為何我說我信了,你反而驚訝。”
斂雨客玩笑道,隨後收起笑容,臉色微肅。
“如果不是你坐在我的麵前,告訴了我你的身份,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方才說出那番話的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我也不會相信一個年少的孩子會擁有那樣的胸襟和抱負。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孩子。”
“若連你這樣特殊的人都不是天命,我又該去往何處尋找天命?還有誰有資格做那天命?所以,我信你。”
商憫臉上毫無喜意。
她想了想,道:“前輩這麼說,倒是讓我挫敗。”
“挫敗?”斂雨客一愕,神情捉摸不定道,“你的回答總是讓我意外。你想做那天命,我認同你為天命,為何要挫敗?”
“前輩認同我,隻是因為我說出在您看來的驚世之語,令前輩覺得膽識不凡,是以另眼相看罷了。”商憫搖搖頭,“您並非真正認同我的說法。”
斂雨客打量她:“哦?”
“人人皆可是天命,人人皆可爭做天命,天命並非天定,而為人定。”商憫道,“這才是我的想法。”
“我沒有說服前輩,前輩也不覺得我說的是對的,隻是您覺得說出這樣驚世駭俗之語的人必然不凡,所以才覺得我是天命。”
斂雨客若有所思,而後道:“不錯。可這又有何區彆?”
他像是真心不解,又像是刻意考校,神態始終肅然。
“莫非你認為,聖人不該選定天命,不該救這亂世危局,他們遴選救世之人的行為,是錯的?他們選出的人,也是錯的?”
“晚輩怎敢如此作想?”商憫微笑,她沉吟片刻道,“還是來打一個比方吧。”
斂雨客道:“請賜教。”
商憫訝異於他如此謙遜討教,仿佛不是在同一個小輩說話,而是在與一位得道高人論道。
她忙口稱不敢,而後道:“其實道理是很好懂的。一對當官的父母對自己的孩子寄予厚望,他們認為自己的孩子將來必將出人頭地,也能進朝廷裡麵當大官,但是孩子對當官不感興趣,隻想著遠走經商,這時候做父母的就會和他們的孩子爆發激烈的衝突。”
“長輩會想,當官有什麼不好?前方的道路我已為你鋪平,你隻需要沿著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就必然能出人頭地,我們苦心孤詣為你謀劃來的這一切,你為什麼不領情?”
“我大概明白了。”斂雨客有所明悟。
商憫繼續講:“他們的孩子會想,我可以經商,可以做學問,可以走南闖北拜師學藝著書立說,世間有千百條道路,為何獨獨要選擇當官?你們如何能斷定,我最終的成就,比不上你們為我規劃的那條道路所能得到的成就?”
她想到了前世的種種,笑歎道:“這時候孩子的長輩又會說,我們為你選定的這條道路,一定是最穩妥的,最安全的,你選擇自己的道路,不但有可能失敗,走到終點的過程中也可能會更艱險……”
“既然有十成成功的把握,為何非要去選那五成?哪怕你有五成的可能性能賺到更多的名望地位以及財富,也不及那十成來得穩妥。”
“如果換做你,你寧願去選那五成?”斂雨客輕聲問。
“不,我還沒有說完,況且我所講述的這個故事,其實並不能代表什麼。”商憫道。
“後來,孩子說服了他的長輩,長輩也同意這個孩子去經商了。”
“這不該是一件好事嗎?”斂雨客道。
“可是長輩同意孩子去經商,是覺得自己的孩子能通過經商出人頭地,能賺大錢……而非真心實意地覺得經商確實是一條可供選擇的道路。”商憫道,“他們隻在乎結果,剝奪了選擇,忽略了選擇是一個人應有的權利。”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進行選擇。人族所經曆的現在和所麵臨的將來,並非是當官或者經商這樣無關緊要的抉擇。”
斂雨客沒用動怒,沒有指責。
“人族選擇的一端是生,另一端是死。”
他的眼神此刻變得溫和而仁慈,他這樣看著商憫,到真像商憫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說著一些幼稚的話,做著一些幼稚的宣言。
他的眼神像在說,遲早有一天,你會像理解父母一樣理解聖人們的謀劃。
“不,您依然沒有理解我在說什麼,我們說的是兩碼事。”商憫笑了笑,眼中同樣沒有惱怒,依舊平靜。
“比起不給選擇,讓我挫敗的是您……或者說那些長輩,那些聖人,拒絕去相信那種可能性。因為有失敗的可能,就拒絕去承認有那麼一條道路,有那麼一絲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