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棠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個老太太了, 最後一次見到她,還是被棉紡廠開除以後,在表妹家裡做保姆。
老太太當初非常讚同趙美珍全家把夏青棠趕出去, 一來可以給夏青海一家騰個屋子出來, 一來也可以讓夏青棠去小姨的女兒家做保姆。
那個時候, 表妹夫靠著開店發達了,家裡買了樓房, 也學著其他剛富裕起來的萬元戶一樣請保姆,這樣夫妻倆可以安心開店做買賣, 家裡和孩子都可以交給保姆去負責。
不過表妹和小姨都是非常囉嗦又挑剔的人, 尤其喜歡念叨保姆這裡不好那裡不行, 所以換了幾個保姆都乾不長。
夏青棠的小姨跟自己的親媽抱怨過好幾次了, 老太太也把這事兒記在了心裡,畢竟小姨的女婿發達了, 逢年過節給老太太的紅包都很大手筆,她自然是要向著小姨那邊的。
在知道夏青棠被棉紡廠開除後, 老太太就拍手支持趙美珍一家把夏青棠趕出來, 她前腳出去, 後腳就被老太太弄去表妹家裡做保姆了。
夏青棠是自家親戚, 比外人可靠, 而且誰都知道她性格軟弱、無家可歸, 所以她不能失去這個保姆的工作,表妹跟小姨就放心大膽地使喚她, 夏青棠也確實一乾就是很多年。
剛開始的時候,老太太喜歡說是自己給夏青棠指了一條活下去的明路,張嘴閉嘴要夏青棠報答她,之後夏青棠就開始躲著她了, 每次她來表妹家裡,夏青棠都借故出去買菜,再後來沒過多久,老太太不在了,也就見不到了。
現在再次見到她,夏青棠也微微嚇了一跳。
她發現這老太太這麼多年真是一點變化都沒有,早早就白了頭發,臉上爬滿了皺紋,一直到十年後也還是這幅樣子。
“哎,你是誰啊?”溫曉麗趕緊把夏青棠從老太太身側拽走了。
夏青棠得罪了孔良超的事情誰都知道,工友們都害怕孔家會報複她,特彆是溫曉麗,警惕心特彆強,外麵有什麼消息都會第一時間告訴夏青棠,生怕她吃虧。
老太太氣得罵道:“老娘是夏青棠的外婆!你又是誰?”
溫曉麗這才鬆開手,道:“你是外婆也不能動手動腳的啊,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去去去!你一個外人一邊去!”老太太很囂張地揮著手,想把溫曉麗趕走,然後又大聲說:“夏青棠,你這個不聽話的,趕快跟我走!”
夏青棠莫名其妙:“走去哪裡?什麼事?”
外婆從來都不喜歡她,像這樣主動來找她還是兩輩子頭一回。
“你媽被你氣病了,趕快跟我去醫院伺候她!你爹要上班不能管她,難道要我這個老婆子去伺候她嗎?”
“是嗎?她生的什麼病啊?是肺部的老毛病?那不用管的,醫生都說那是慢性病,隻能在家歇著慢慢養。”夏青棠輕聲細語地說道,表情非常冷靜。
“不是老毛病,她拉肚子拉到虛脫,在醫院掛水呢,醫院還不給她出院,說是得住兩天,她又動不得,晚上還要人伺候著起夜!你這個做女兒的不去伺候她,誰去伺候她?”老太太非常理直氣壯地說道。
“拉肚子?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拉肚子?我爸說她住到外婆你家去了,彆是你們給她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她才會拉肚子的吧?反正這事兒不歸我管,誰讓她拉的肚子,誰去照顧她。”
老太太麵色一變,登時變得心虛起來了,夏青棠立刻就明白過了,趙美珍這次的拉肚子,肯定是老太太他們造成的。
這老太太特彆節約,不管什麼東西,哪怕發黴長毛了都舍不得丟,而且有的時候自己不敢吃,就讓趙美珍帶回夏家吃。
她小時候傻乎乎的,也被外婆塞過發酸的吃食,吃完就病倒了。
她還記得自己一直不討外婆的喜歡,每次跟著趙美珍去娘家,這老太太也總是忽略她,會當著她的麵隻拿一塊糖給夏青海,然後看也不看她,就一直跟夏青海說話。
一開始,夏青棠以為她是重男輕女,可後來小姨生了表妹,她也會給表妹糖吃,唯獨對自己永遠都那麼刻薄,拿給她的都是壞掉的東西。
所以夏青棠對老太太是沒什麼感情的,而且她現在的做人原則非常簡單,誰對她好,她對誰好,誰對她不好,她自然也不會搭理這人。
老太太冷靜了一下,轉了轉眼珠子,說:“那是你媽自己貪吃,非要偷吃你大舅的油餅,才會半夜鬨肚子的。反正我不管,那是你媽,你是她女兒,必須去照顧她。”
“我不去。”夏青棠冷冷道:“我媽把我趕出家門,還斷絕母女關係了。怎麼?她沒告訴你?”
老太太吃了一驚,用一種看怪物一樣的眼神把夏青棠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然後眯起那雙渾濁的眼睛大聲道:“喲,這可真是不得了了,你結了婚,就連媽都可以不認了?你媽說個氣話,你就順杆子往上爬?你們這個工廠,就是這樣教育工人的?那麼多思想教育,都教到狗肚子裡去了?”
溫曉麗見她說話難聽,就忍不住道:“老婆婆,你說話也注意點吧,這是你自己的外孫女,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老太太就逮著溫曉麗一陣臭罵,罵得溫曉麗麵紅耳赤。
夏青棠的外婆姓陳,她是個沒有名字的人,小時候一直叫三丫頭,嫁人後被叫做趙陳氏,前些年破si舊,冠夫姓這事兒也是封建糟粕,所以街道乾部幫她取了個名字,就叫陳紅星,老太太很喜歡這個名字,還專門去念了掃盲班,就為了可以寫出自己的名字。
彆看陳紅星老太太隻有掃盲班的文化水平,但人家以前在麵粉廠的食堂裡可是做到過大主管的,還經常可以把公家的食物瞞天過海帶回家,所以說話很是一套一套的,整個趙家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怕她的。
再加上夏青棠的外公走得早,陳老太太一個寡婦給兩兒兩女都安排了結婚,還都在城裡有個光榮的工作,這就讓她自信心爆棚,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不聽自己話的晚輩。
夏青棠看著外婆那張滿是皺紋卻一點也不慈祥的臉,淡淡道:“外婆不是經常跟我媽說,女兒女兒,將來都是嫁出去的人,是潑出去的水,所以不要給女兒買太好的東西,也彆讓女兒吃得太好,反正早晚是彆人家的人,沒得糟蹋自家的糧食。按照外婆的說法,我現在結婚了,那就是男方家裡的人,既然是彆人家的人,我當然要以彆人家為重。不好意思,我婆家規矩大,我得回去伺候婆家了。”
說完,夏青棠就挽著溫曉麗的手臂,繞開陳老太太大踏步走遠了。
陳紅星到底年紀大了一點,反應也變慢了,等夏青棠走出去好遠一截了,她才意識到這個大外孫女現在不聽話了,翻了天了。
可等她氣喘籲籲想要追過去,夏青棠卻已經走得老遠了。
老太太沒辦法,扭頭一看溫曉麗正在朝家屬區裡頭走,就趕緊惡聲惡氣地追上了溫曉麗。
“夏青棠的婆家在哪裡?”她死死捏住溫曉麗的手臂,疼得人姑娘哎喲直叫。
“說話!夏青棠的婆家在哪裡?她現在住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又沒去過,青棠也沒有說過。”溫曉麗好不容易拽回自己的胳膊,卷起衣袖一看,小臂都被捏紅了。
“還想騙我呢?你跟她看上去關係那麼好,你會不知道她婆家在哪裡?”
溫曉麗氣得不行:“我就是不知道,夏青棠沒有說過,我們沒事做也不會去打聽人家婆家在哪裡!你是她外婆,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麼會知道?有本事,你去問趙阿姨啊,她不是青棠的媽嗎?親媽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會知道?”
說完,溫曉麗甩開袖子跑了。
老太太也氣得夠嗆,卻又無計可施,隻能返回棉紡廠找夏大明。
夏青棠這個時候已經去了最近的郵局,她從包裡取出厚厚一疊信件,找郵局工作人員購買郵票貼上去。
因為數量多,所以一次性買了不少錢的郵票,夏青棠隱隱覺得有點心疼,卻也知道這是必要的開支。
寄了信,她不慌不忙去接謝瑾萱下班,然後兩個人一起回到謝家。
謝母確實沒有說錯,她跟謝成業都很忙,老爺子也還沒回家,家裡隻有奶奶跟六嬸,正坐在廚房的門口一邊聊天一邊擇菜。
夏青棠放好背包,洗了手就去廚房給她們幫忙。
謝家條件好,廚房是用煤球爐的,廚房後門走出去是後院,屋簷下還壘了一個土灶,可以一邊煮飯另一邊炒菜,比普通人家方便多了。
奶奶笑著說:“不用你幫忙,今天晚上就我們五個人吃飯,我跟小六已經足夠了。這會兒時間還早,太陽還掛著呢,讓瑾萱帶你出去,在大院兒附近看看,熟悉熟悉環境。”
“小蘊呢?”謝瑾萱問道。
“去羅長江家裡看書了,你跟青棠也出去吧,過半小時回來吃飯,順便把小蘊叫回來。”
“真的不用我幫忙嗎?”夏青棠道。
“真不用,今天就兩個菜,燜個老豇豆,炒個茄子,煮個紅薯飯就好,這麼簡單,還要你幫什麼忙?”六嬸笑著說:“青棠這孩子真是又能乾又勤快,昨天晚上我都說了衣服放著我白天會洗,結果上午我去樓上一看,她的衣服早就晾在陽台上了。你說說,這養姑娘就是好啊,得享多少福啊。”
奶奶笑著說:“放在我們年輕那會兒,姑娘是要細養的,不乾活,怕粗了手。我要不是後來嫁給了瑾萱爺爺,可是連飯都不會做的。”
“那是奶奶你家裡富裕,有好幾個傭人,隔壁黃奶奶就說自己五歲開始乾活,八歲踩著凳子燒全家人的飯。”謝瑾萱笑著說:“不過青棠確實太勤快了,以後衣服放在那裡,等我洗了澡,我來洗就行。”
夏青棠搖搖頭:“那怎麼好的。”
“怎麼不好的?我給你洗衣服,還不是應該的?”謝瑾萱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又說:“奶奶,你說是不是?”
“就是,瑾萱給你洗衣服那是應該的,男人就是要心疼媳婦兒,才能把日子過好。”奶奶把最後一把老豇豆丟進小竹筐子裡,道:“好了,小六要做飯了,你們倆出去玩吧。”
謝瑾萱便拉住夏青棠的手出去了:“走,聽奶奶的。”
他們倆手挽手走出小院子,謝瑾萱說:“從這邊開始走,在大院兒裡繞一圈,再出去買包糖炒栗子怎麼樣?我記得你挺喜歡吃這個的。”
“好啊,我來買,我請你吃。”夏青棠嘴角噙著笑,看上去心情很好。
謝家給她的感覺確實太不一樣了,雖然是個金枝兒,全家人卻都這麼好相處,她都有點不太習慣了。
不過,她才剛剛搬過來,短時間能裝模作樣對她好,時間一長,肯定裝不下去的,所以還需要長時間觀察一下。
他們慢慢從這一排漂亮的小院子門前走過,碰到一些剛下班回來的鄰居,謝瑾萱就會給彆人介紹:“這是我愛人夏青棠。”
不管年紀多大,鄰居們看上去都很驚訝,幾乎所有人都會脫口而出:“你結婚怎麼都不說一聲的?”
謝瑾萱就說:“現在不是說了嗎?”
“那得發喜糖的,恭喜恭喜。”
“我跟我愛人之後要搬出去單獨住,到時候一起發喜糖,一定少不了的。”
“搬去哪裡住啊?”
“我爸分的房子,就那邊。”
……
就這麼一路走到另一邊公共樓房的區域,謝瑾萱已經許諾出去很多喜糖了。
夏青棠說:“你認識那麼多人,都要給人家發喜糖嗎?哪裡發的過來?”
“沒事兒,一家送個幾塊糖意思一下而已,不怎麼費事的。再說了,這些錢我還是有準備的。都是看著我長大的鄰居,也該給人家報個喜的。”謝瑾萱笑著說:“你是不是在擔心我們以後工資不夠花?”
“那倒不會,我一個月三十三塊錢,你肯定比我賺得多,隻要不鋪張浪費,每個月我們應該可以存下幾塊錢的。”夏青棠說:“不管怎麼樣,錢還是要存一點的。”
“你放心,我有存款的,都在存折裡,等晚上回去,我把存折交給你,再把密碼告訴你,你要用錢就自己去取。還有,我打算以後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你,就從這個月開始,月底拿了錢,就給你收著。”謝瑾萱道。
把工資交給媳婦兒是這個年代很普遍的做法,夏大明就交了一輩子的工資,他可能連幾塊錢的私房錢都沒有。
“你要是相信我,我就管著家裡的錢,保證不會亂花,每一筆開銷也會有記賬。對了,你有多少存款?”
“也不多,大概五百塊吧,倘若有個急用,應該夠的。”謝瑾萱說:“這次買自行車花了兩百塊,所以隻有五百左右了。”
夏青棠心裡有了底,就說:“我也有一點錢,是我從家裡帶出來的,大概兩百塊錢,算是我這些年辛苦為夏家做貢獻的辛苦費。”
“要不要拿去存起來?當然了,錢放在我們家裡肯定也是安全的,但是去銀行存個定期也不錯。”謝瑾萱道。
“也好,明天我是中班,早上我就去銀行存錢。”
他們倆慢慢走過籃球場,發現謝瑾蘊正跟幾個半大小子一起在籃球場打籃球,跑得滿頭都是汗,看上去特彆開心。
“哥!嫂子!”隔得老遠,謝瑾蘊就衝這邊揮手。
幾個半大小子都停了下來,緊盯著夏青棠看:“這是你嫂子?”
“對,這是我嫂子,好看吧!比你們所有人的嫂子都好看。”謝瑾蘊得意壞了。
夏青棠笑著跟這些小孩子揮揮手,幾個孩子就嗷嗷大叫了幾聲,又開始高高興興打籃球了。
等走過去了之後,謝瑾萱才說:“小蘊他們這會兒可真是幸福,讀書也有讀書的樣子,還能考大學。”
“你是不是想考大學?”夏青棠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
“我想過,也有複習看書,但還沒有決定到底要不要去考。恢複高考以後已經考過兩次了,聽說出題越來越正規,之後隻會越來越難考。而且,我年紀也不算小了。”
“試試看又沒什麼關係,考不上也不要緊,反正你有不錯的工作,要是考上了,是你的運氣,考不上,就考不上唄。”夏青棠說:“你也不用顧慮那麼多,要是怕彆人說什麼,可以偷偷去考,這樣就算考不上,也沒人會知道。至於年紀,聽說這兩年有很多三四十歲的人都去考了,你一個一十出頭的人,算什麼年紀大啊?”
謝瑾萱忍俊不禁:“還是你說得好,我就是顧慮太多了,沒有你想得那麼灑脫。那……那還是去考吧,考上了那是我走運,到時候停職去讀書,畢業了想回原單位也行,想去彆的地方也行,都是可以選擇的。再說我肯定讀本市的學校,我們倆也不會分開。”
“恩,你去考吧,我支持你,需要我做什麼你也可以跟我說,隻要我幫得上忙,我一定儘全力幫你。”
“就一點……如果我去考大學,我們幾年內都不能要孩子了。”謝瑾萱的語氣低沉了下來,“這一點,你是怎麼想的?”
夏青棠是喜歡小孩子的,而且因為上輩子沒有生育的關係,所以這一直是她的執念。
但她仔細想了想,道:“我們還年輕呢,等幾年再要孩子豈不是更好?”
她跟謝瑾萱還算接觸期,雖然知道對方很愛自己,但有些時候,不是有愛就能把日子過好的,還要看能不能處得來,目標是不是一致。
如果著急生了孩子,那就連後悔藥都沒有了,還不如先兩個人這麼過,等雙方都確定可以長相廝守了,也多存一點錢,到時候再生孩子,就沒什麼後顧之憂了。
謝瑾萱低聲說:“那就聽你的,過幾年再要孩子。不過在家裡,我們就不要這麼說了。反正結婚兩三年不生孩子的人也挺多的,長輩要是問,你就說咱們正常呢,不著急,孩子早晚會來的。”
“你家裡已經在催孩子了嗎?”夏青棠微微有些驚訝。
“我是沒人催的,就是怕過段時間女性親戚問到你這裡來了。你不用跟她們當真,嘴上敷衍一下就行。咱們倆的事情,咱們兩個知道就行,沒必要把我們的真實想法都告訴他們。我家的親戚大部分都挺好的,就是有些嘴巴比較碎。就是委屈你,必須敷衍一下親戚們。”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你放心,我懂得怎麼敷衍彆人的,這也不算委屈,都是大人了,難道還能為了這麼一點小事跟親戚吵架嗎?人情世故,我還是知道的。”夏青棠聽了謝瑾萱的話,覺得非常滿意。
這種事有了丈夫的支持,她才能夠輕輕鬆鬆敷衍男方的親戚們。
要不然,就隻會給女方增加無形的壓力。
想到上輩子她一個人頂著孔家所有長輩的催生壓力,孔良超非但從未幫過她,還把責任全都推到她身上……這麼一對比,就更顯出謝瑾萱這個人的可貴之處。
真是老天有眼,把他送到了自己的身邊。
逛完了大院兒,夏青棠算是熟悉了環境,兩個人就出了大門,朝右一拐,去找賣糖炒栗子的。
這個時候,街頭是沒有私人攤販的,就算是糖炒栗子,也是國營副食品商店在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