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四十三章(1 / 2)

想象中的圍追堵截並沒有到來。

事實上, 大部分西涼兵都是由中小軍官帶領著,漫無目的的在城中劫掠而已。盛宴開始前他們或許還有鬥誌,但當他們終於可以在王城的屍山血海上享用饕餮大餐時, 這些人其實根本沒心思出城追擊某個小人物。

那些高級將領自然更沒心情,他們在忙著衝進宮中, 瓜分董公留下的最後一點遺產,並且商議整個朝廷的去留。

在倉皇的公卿大臣之中, 隻有司徒王允陪著十一歲的天子, 登上了宣平門樓, 沉默地注視著長安一片火海。

“李郭二賊勢大, 長安既破,必不利於卿,聞溫候曾欲攜卿同出,”小皇帝有些迷惑地看著這個老人, “卿為何不與溫候一同離開?”

“臣犯了一個錯誤,”老人溫和而平靜地說道, “所以臣不能離開。”

王允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誤, 十一歲的天子還不是很明白,但他總歸知道身邊的這個老人是大漢最後的忠臣了,因而他又一次急切地想要說服他,“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卿可速去,以待來日?”

這位身著黑袍,因而顯得格外清臒孤高的老人耐心地聽到最後,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天子聰慧而有仁心,雖然年紀尚幼, 他已經忍不住去想象,這位皇帝親政之時,那個海晏河清的大漢天下了……但他的微笑很快收斂了起來。

他是看不到那個縹緲而明亮的未來了,但他的確還有一點用途。他既是公卿之首,又是刺殺董卓的主謀,如果他跟隨呂布逃走,天子將成為西涼人發泄怒氣唯一的目標。

但隻要他留下,他能夠想方設法將西涼人的怒氣儘量地聚攏在自己身上。

“陛下最需要臣的時候,就是現在。”他像在聊每一天的朝政那樣,不疾不徐,也沒有絲毫的慌張和悲切,“臣當奉身以死,報陛下,報社稷。”

因此李傕與郭汜在宣平門樓下等到的,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焦躁而絕望,惶恐得如同喪家之犬的王允。那個老人黑袍方履,腰佩長劍,甚至連頭上的進賢冠都理得一絲不苟,莊重而凜然的風姿令李傕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撞上了站在他身後明明看到這一幕,卻退也未退,更沒有給他讓出半個位置的賈詡。

李傕對上賈詡那雙平靜而略帶一點嘲諷的眼睛,心中的敬畏便轉為了蓬勃的怒氣。

“王司徒,”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上前,左手按劍,語氣不善地問道,“董公何罪?爾竟行此下作事?!”

王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子麵前,將軍竟縱兵如此,作威作福,又何必問董卓事?”

一口氣噎在李傕的胸腔裡,咽不下,吐不出。他突然意識到,他是不可能摧毀這個老人的意誌的,無論是王允的品行還是出身,對他而言都是難以逾越,甚至隻能仰望的一道天塹。他甚至也理解了董卓與呂布都被這個老人利用算計的緣由——在他們這些出身寒素,性情粗野的邊地武人心裡,王允的舉止風度,都代表了他們所向往的,純粹而高潔的世界。

……那個能為史書所載的世界。

賈詡冷眼看著李傕與王允對峙,此時終於上前一步,聲音並不高地提醒了一句,“將軍。”

那個“世界”已經破碎很久了,隻是除了賈詡之外,任何人都沒有察覺到而已。大漢最後的榮耀,最後的威嚴,以及最後那一點能夠受人憑吊的殘骸,都將在絕對的暴力之下碎為齏粉,一同碎為齏粉的還有那些守節秉義、忠貞為國的迂腐玩意兒。因此他不介意再上前踩一腳,稍微加快一點進程。

“將他帶走,”李傕終於回過神來,不再直視這個老人,而是吩咐左右侍從,“全族下獄!”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搜捕全城,不許跑了一個姓王的!”

所以對於陸懸魚而言,出城的路在經曆那一次波折之後,倒還不算十分艱難,畢竟三市這附近並非公卿居所,他們這些瘋狂往外跑的老百姓當然從顏值到風度更沒有半分肖似王允的子嗣。

但她還不能完全地掉以輕心,因為秩序崩潰了之後,除了西涼兵的燒殺搶掠外,賊寇也迅速地出現了。

有搶車的,有搶馬的,有搶牛羊的,還有搶女人,搶糧食的,她們這輛馬拉板車幾乎把所有資源帶了個齊全,因此就略有些顯眼。

但更顯眼的是坐在板車上,半身是血,拄著一把出鞘長劍的少年。

誰也不想對上他的目光,當然就更不想試試他的劍法。

【你要休息一下嗎?】黑刃十分客氣地問道,【你現在跟廢物沒什麼區彆了。】

【……能等出了城再嘴欠嗎?】她昏昏沉沉地在心裡反駁了一句。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變得很溫和,【休息一下吧,我來警戒。】

離城門還有一段路,路邊屍體一具疊著一具,還有些沒有立刻死去的,或是那些已死之人的親眷,趴在那裡嚎啕哭泣。

這個長安之夜裡,到處都充斥著這樣的聲音,因而及其紛亂嘈雜,但合在一起後,又令人心中無端生出死一般的寂靜與淒涼。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板車行進得有些遲緩,周圍又升起了令人窒息的惡臭,令她幾乎無法呼吸,於是不得不從泥淖般靜謐而黑暗的睡眠中稍稍蘇醒。

長安城外原本是平原,但皂河被塞滿屍體之後,河水自然溢了出來,四處橫流,將長安附近百十裡地變成了一片沼澤,到處都是將要腐爛的屍體,自然也就到處都是這股撲鼻的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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