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學的時候, 曾經背過《桃花源記》,她還記得其中的一些段落。
比如“芳草鮮美, 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那些讀起來十分尋常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似乎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哪怕追求它的並非貧民百姓, 而是累世閥閱的士人,現實都會無情地嘲弄他,再將他擊潰。
王家三郎雖奄奄一息,但似乎還能救得活,而小胡子被丟下馬時,就隻剩了一口氣。
他被抬進屋中, 兩隻被血糊住, 根本睜不開的眼睛硬是用淚水衝出了一條縫隙,於是靠著那個眼神, 家眷湊上前去,哭哭啼啼地聽他說些什麼。
小胡子的胸腔起伏了幾下, 伴著最後呼出的一口氣,他說:
“這天道有何用啊。”
……似乎確實沒什麼用, 尤其是臨死之前說這麼一句, 就更沒用了。
“他們今天無論如何不會再來,但門窗仍要警醒些。”她沒去管那一屋子的哭聲,而是十分鄭重地叮囑家裡的這群小妹子們, 看好了羊家小郎,不要隨處亂跑,留在家中,等她回來。
身上的各項裝備都檢查好,黑刃嘀嘀咕咕的保養也做完之後,她將它重新背在身上,準備出門時,被王家二郎喊住了。
“郎君高義,王氏滿門銘記於心!”他眼圈通紅,聲音顫抖,長揖到地,“但惡賊人多勢眾,郎君一人怎能替家兄報仇?不如帶家眷速速離去,以免惹禍上身!”
“不,”她打斷了他,“我不是為你家兄長報仇。”
“……郎君?”
“你家與鄔堡結仇,無非為那千畝良田,但那些田地,既不是你家的,也不是鄔堡的,理應是百姓所有。”她說,“你家也罷,你祖上也罷,都沒少吃百姓血肉,我為什麼要替你們報仇,搶回田產?”
王家二郎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那郎君此去何為?”
“我是個劍客,他當著我的麵喊,刀子才是道理,我隻是想看看——”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推開了院門。
“我們誰的道理更硬一些。”
粟米將熟,收割過之後,或許要種一撥冬小麥,因此田間有許多農人在忙碌。
天氣已經轉涼,但那些農人多半是赤膊赤腳,隻穿一條破褲子下地勞作的。雖說這些田地都為鄔堡所據,但農人乾活時也頗為賣力,不見半分偷懶。畢竟除了他們下田之外,還有人腰間係了鞭子,或騎馬或步行在田間巡視,誰要是活乾得不夠利落,就狠狠一鞭子抽下去,讓他清醒清醒!
無怪乎那些農人都不穿衣服,因為也沒什麼衣服經得住那樣的鞭子,但牛皮鞭子直接打在骨瘦嶙峋的身體上,是必定要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因此她一路走過,就見了一路的傷痕,偶爾有農人抬起眼睛往她這裡看一眼——那是無聲無息,全無生氣的眼睛。
她走在路上,走在金色的麥浪中,走在生機勃勃的大自然中間,又仿佛走在無數死人中間。那些人靜默著,像是等待他們既定命運到來一般,溫順,沉默,絕望地當他們的奴隸。
她繼續耐心地走著,看到一名監工調轉馬頭,慢慢遠去時,對路邊正忙碌的一個農人打了一聲招呼。
“老伯,”她問,“你是鄔堡裡的人嗎?”
那人頭也不抬,仿佛聾了似的,於是她掏出一塊餅子,遞了過去。
這次農人終於有了反應,他抬起頭,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接過餅子,揣進懷裡,然後才開口說話。
“你快些走吧。”
“為何?”她笑道,“我自走我的大路,礙了誰的眼不成?”
“耕種人手不足,恰逢關中有變,堡中這幾日正抓流民呢。”農人小聲說道,“你這小娃子竟然孤身上路,遇了他們,你我就是一樣的人了。”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縣令不管?”
“堡中有數百力士,莫說縣令,便是郡守也畏韓公三分哪。”
“那你想逃嗎?”
農人皺眉看了她幾眼,搖了搖頭,“不逃。”
“為何?”
“逃去何地?”農人反問道,“弘農十數個鄔堡,互相攻伐,大掠男女,每每打一次仗,少說要死十餘條,多了幾十條,上百條人命也不止。逃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莫說逃了,便是老老實實在這耕種,還會被掠過去呢!我妻子兒女飄零四散,也不知身在何處,是否還在人世!逃又能逃去哪裡!”
聽得農人這一番悲愴話語,她半天也沒反應過來,正想再問點什麼的時候,後麵路上卻遠遠地傳來了些嘈雜聲,那農人嚇得踉蹌後退幾步,急急忙忙地埋首下去,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嘴裡還念叨著,“還不快走!”
路的儘頭果然是十幾個騎馬佩刀的壯漢,中間押著幾十號流民,都用繩子捆了手,連成一串,一個拽一個,哭聲連天。
但誰要是哭得聲音太大了些,便有壯漢策馬上前,一鞭子讓他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