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是個謹慎的人, 他的確是如此想的,因此這個計劃千算萬算,隻覺得算差了一個人, 也就是陸懸魚。
他想不到陸懸魚今夜會來,想不到他能悄無聲息地爬上房, 用將一柄匕首抵在他的後背上。
他更想不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能孤身一人,殺退李羝千餘黑山軍。
但他最想不到的是,其實這個夜晚哪怕沒有陸懸魚的存在, 他也注定會失敗。
他的失敗源於城東門附近, 某一戶人家那裡。
那戶人家毫不起眼,家中有一個瞎了眼的老母,一對三十餘歲的夫妻, 還有四五個尚未成年的孩子, 住的是破茅屋, 日子過得也困苦。
這樣的人家在平原城裡遍地都是, 毫不出奇, 誰會多看他們一眼呢?
因此這個一家之主也如旁人一般按部就班, 麻木地在人生軌跡上緩慢前行,拉扯著這一大家子, 租種劉善人的地, 並且隨時等待在某一天倒下,而後等待妻兒用一卷草席埋了他,再將自己隨便賣進劉善人家中為奴為婢, 若是有幸就繼續長大,重複這樣的人生軌跡。
但是在這一年的春天,他們的軌跡有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新的平原令從城內外借來了許多牛馬,在城外荒原上開墾出了許多的農田。
那片荒原曾經也是農田, 隻是流寇作亂,慢慢就荒蕪掉了,隻剩下豪強世家的田地有部曲私兵把守,流寇不敢來作亂。
但現在那個穿著舊衣的平原令說,現下開墾過的農田,你們誰來種,這田就是誰的,隻要按照漢律,三十稅一,來年收成好時,補一點牛馬的租金就完了。
他說,彆怕那些流寇和山賊,城外駐紮著大漢的軍隊呢。
這個平原令看起來沒什麼特彆的,出身不高,家資不富,沒有翩翩風度,也沒有俊美如朗朗日月般的好相貌,因而他還有什麼值得彆人為他效死的地方嗎?
至少在士人和豪強眼裡,的確是看不到的。
但那個窮漢安撫了自己驚慌的妻兒與老母之後,悄悄推開了門。他趴在地上,在陰影與黑暗中,靜謐無聲地摸索著,匍匐著,大氣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躲開了黑山軍的視野,躲進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後一路在黑暗裡跌跌撞撞,向著他記憶中平原城西門的方向前行。
他走得很急,因此有幾次還不慎掉進了路邊的臭水溝裡,等他跑到西門時,整個人都散發著刺鼻的臭氣,身上的穢物讓夜晚執勤的士兵皺起眉頭,以為這個衣衫襤褸,光著腳的窮漢發了什麼瘋。
但就是這個連鞋子都窮得穿不上,一路赤腳跑來西門的男人驚慌地告訴他們,東門打開了,有許多流寇正在悄無聲息地進城。
夜裡看不見土路有些什麼東西,因此那雙腳被不斷地刺破,此時也正在流血,但那個人卻來不及就著火光看一看自己那雙腳。他隻是想到了城外那幾畝新開墾出來的農田,那是他一家老小安身立命之本,他計劃得很好,這個秋天他能收幾石糧食,將外債還乾淨,因此妻子和老母織出的那些布就不必拿去換錢,可以給孩子們換上一身嶄新的衣服。
他甚至說不定可以買幾兩肉,孝敬一下母親!
“求你們……”他的嘴唇顫抖著,為了他心中的那點可憐的期望,他語無倫次地說道,“求你們救救令長,莫要……莫要讓他遇了什麼不測!”
因此當那柄匕首抵在劉平的後背上,勒令他將那些部曲私兵都撤走的同時,城西也傳來了悶雷一般的馬蹄聲。
那是劉平第一次見到劉備那兩個親如兄弟的部將作戰時的模樣。
……陸懸魚也是如此。
她第一次見到關二爺時吧,那是個挺和氣的大漢,被奸商宰了幾個麻花錢也不惱火,據理力爭地將錢要了回來,還順便見義勇為替她也要回了五個錢。夕陽下抱著麻花笑嗬嗬的二爺那個畫麵,在她腦海裡特彆地深刻。
……因此這個風一樣騎在馬上衝到縣府門口的關二爺就特彆讓她陌生。
那張臉還是那張臉,但是那個氣勢,那個表情,完全不一樣了!那一路的血也是明證!
還有跟在他身邊那個武將!明明長得不醜,但就是給人一種恐怖片BOSS的感覺!這倆人騎著馬咆哮著衝過來,割草一般砍翻一路,劉平剩下這幾十號部曲瞬間就死得不剩幾個了!
……她略有一點不忍心去看劉平的表情了,想了想,作為一個儘職儘責的更夫,決定替縣府做完今晚的最後一件事。
她將匕首收回去後伸出一隻腳,猛地用力,將坐在房頂上呆若木雞的劉平踹了下去。
縣府內外一片狼藉,府外堆起了乾柴,府內挖起了防火溝,想折騰明白且得一陣子呢,她尋思不必再在這裡熬夜了,反正田豫應該沒空扣她的工錢,縣府肯定今早也沒更夫的大鍋飯吃了。
回家時天已快亮,一家子裡麵就同心醒得早,見她回來吃了一驚。
“我聽外麵像是有什麼兵荒馬亂的聲音,還在想要不要將她們都叫醒。”她說,“還好你回來了,究竟怎麼了?”
“有幾個蟊賊晚上想偷偷溜進城使壞,”她說,“都沒事兒了,你醒得這麼早嗎?”
同心舉起了一隻剛吃完飯,迷茫地睜著眼睛四處看的阿草,“還不是因為他。”
“那繼續睡吧,”她小心地聞聞自己的衣服,好像也有點血腥氣,“我去換身衣服,然後生火準備做飯,今早吃什麼?後院的小黃瓜我摘兩根拍了拿蒜拌一下行嗎?我看看還有什麼彆的小青菜,也摘點?”
同心愣了愣,“都行,你就彆摘靠牆那條藤上的瓠瓜就行。”
“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