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要捏泥偶,簡陋得看不出五官,卻也那樣珍之重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楚地的風俗,他們要為亡者送去勞役僮仆,我大漢高祖起於沛縣,這個風俗最為普遍;
有的人披頭散發,打著一杆旗幡,呼喊著親人的名字,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信道的人,他們在呼名聚親,想要將親人的亡魂從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喚回,送他們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
有的人在路邊撕著衣服嚎哭,將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還要繼續敲打鐵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這些是吳地的人吧,聽說他們認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將鬼嚇跑吧,哪怕是自己的親人,也是如此;
還有些人默不作聲,將寫滿字的黃紙壓在石頭底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沒想到還有太平道的人,這些人相信鬼卒,他們要將人的一生功過寫在黃紙上,而後才能將亡魂送往九泉;
“多奇怪啊,”這個平時一直在說說笑笑的文士注視著這片荒野上的人們,“要是平日裡,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來了,可你看他們,像是互相誰也看不見誰一樣。”
“先生,”她聽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夏丘又不是什麼名城,為何會有這麼多不同籍貫的人來這裡?”
簡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緩慢地開口。
“那是關中與京洛地的流民,聽聞陶恭祖仁德,因而不遠千裡前來依附。”
他的聲音在耳旁回響,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回響。
“他們躲過了董卓,躲過了李傕郭汜,卻沒躲過這一場。”
在葬禮的最後,似乎不管是哪裡的人,都會拿出一件衣服,站在這布滿墳塋的大地上,向著北方呼喚著他的親人,那被稱為“腹衣服”,原本應當是被死者穿過的,可是這些死者幾乎沒有剩下什麼衣服,於是生者隻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著隻要曾經被親人觸碰過,沾染了他的氣息,就能令亡魂順著這熟悉而親切的氣味返回到他的身邊。
“阿母——回來啊!”
“阿耶——回來啊!”
“夫君——回來啊!回來啊!”
這樣一個夜晚,是誰也無法安眠的。
她在帳篷外走來走去,卻一點也不覺得孤獨。
因為荒野上還有人在,一整夜地坐在墳前,或是繼續忙忙碌碌地點著火把,在城內尋找一個希望。
他們也不會覺得孤獨,因為他們與所親所愛之人就在一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她踩著長草與泥漿,順著那條曹兵退去的土路慢慢地走,路邊也有屍體,一具疊著一具。
天色將明時,她忽然站住了。
路邊的草叢裡有兩具屍體,身量未足,看起來一個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一個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
那個少年的後背上露著一個血洞,紮得很深,不僅刺穿了他,還將他身下護著的那個小女孩兒也一並刺穿。
但即使如此,那個少年還是徒勞而用力地護著懷裡的女孩兒……那並沒有什麼用。
大概是他的妹妹吧,她想。
她就那樣站在兩具屍體旁邊,盯著看。
直到黑刃不解的聲音響起時,她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知道三郎是怎麼死的嗎?】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的確,和他很像。】
“小郎君,你在看什麼呢?”
這突兀的聲音讓她驚醒過來,當陸懸魚抬頭時,她看到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站在她身邊,笑嘻嘻地盯著她看。
她衣衫不整,滿臉的泥巴與血跡,可是笑得那樣開心。
“彆看他們,”她說,“這是好事,他們都去享福了,都去了!我兒也去了,虛空破碎,萬物飛灰,都去了好地方呢!光留下你我這樣的人在這裡受罪。”
她說著說著,脖子便得意地揚了揚,那幅神情像極了蕃氏。於是陸懸魚忍不住便接了話。
“你的孩子,去哪裡了?”
婦人那雙慈愛又欣悅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包含著一個母親最大的驕傲與期盼,於是她也跟著向上看了過去。
天亮了,雲間透出了一絲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