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四十章(2 / 2)

他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麵目端正,皮膚白皙,胡子梳得十分整齊,穿著一身洗得褪色的細布紅袍站在城門口處,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她和田豫跳下馬來與他見了禮,她自稱是劉備麾下的偏將,但笮融仍然十分客氣地稱她為“郎君”,半點沒有輕視她年紀小,地位低的意思,於是她的好感度就刷得更高一點。

比起經曆了數度戰火的小沛與彭城,這座廣陵郡治明顯更加繁華一些,甚至讓她感受到了一絲雒陽的影子。尤其這裡已經在江蘇地界,空氣濕潤,地上的塵土也沒那麼容易飛揚,反而路邊總有長草繁花,看著甚至比雒陽還要順眼。

廣陵太守前兩日有些急事離城去了鹽瀆,因此不能來接待他們。但這沒什麼關係,本來他們就是來尋笮融的,況且笮融也暫住在郡守府中,沒有半分不便。美中不足的是,這座城市有一點令她感到奇怪的地方,她不知道是從這座城池裡散發出來的,還是笮融那些隨從身上散發出來的。

她經曆過數場戰爭,也見識過數次屠城,而這兩者又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因此她特彆熟悉那股氣息——血腥味兒,焦糊味兒,還有屍體腐爛發臭散發的味道。

這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城池是不該有這中氣味的,下邳也沒有經過戰亂,因此笮融那些部曲身上也不該散發這中氣味。她想,是不是她最近打的仗太多,因此有點疑神疑鬼了?

“郎君在想什麼?”田豫靠近了一步,“看著有些恍惚不定?”

“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必陪我入城,”她小聲說,“你可以去看看兵士們。”

她這話說得突兀,全無道理,因此田豫有點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這不成,留你一人的話,我怕你亂說些什麼,惹怒了笮伯熙,若是轟你我出城,豈不難看?”

她倒不怕……算了。

陸懸魚招了招手,喚來一名軍士,小聲吩咐了幾句,要他傳令下去,看好兵士,不許亂走,更不許飲酒,時刻警戒著些。

走在前麵的笮融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

酒宴當然是在晚上進行。

太守趙昱的這間會客室確實挺不錯,方磚上的花紋繁複不說,白牆朱柱也以織物覆蓋起來,謂之“壁衣”,她探頭探腦地看了一圈織物,絕對稱得上“圖畫天地,品類群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這間屋子打掃得還不算很乾淨。

比如說在朱柱基座的死角裡,還有一點沒有清洗乾淨的血跡,青磚的花紋上偶爾也能看到一絲刀劈斧鑿之後留下的傷痕。

如果將那些織物撤下,她心想,這間客室說不定又是一副麵貌。

但上座的笮融坐得那樣穩,他的後背挺得很直,眼神又那樣靜,伸手向酒盞的姿態坦然又灑脫。

“兩位旅途勞苦,”這位下邳國相微笑著舉起了酒盞,“請先滿飲此杯。”

她舔了一點酒,除了血腥氣外,沒什麼怪味兒,但她還是在嘴邊沾了沾就放下。田豫倒是無所察覺,滿滿地喝乾了這一盞酒。

笮融的目光在他倆身上悠然地打了個轉,先是看了幾眼陸懸魚那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又看了幾眼田豫這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而後微笑著捋了捋胡子。

“二位來訪,所為何事?”

她看了一眼田豫,於是後者開口了。

“陶使君盼國相歸邳久矣。”

笮融冷笑了一聲,“陶恭祖外慕聲名,內非真正,他欲我歸邳,我便要回去麼?”

田楷的眉頭就皺起來了,“使君待國相以誠,何言‘內非真正’?”

“曹操二伐徐州,皆因陶謙之故!他既不能守土,自是名不副實。”笮融慢悠悠地說道,“我因不忍見下邳良賤受曹兵屠戮,才帶他們南下。”

氣氛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對勁。

“賊曹勢大,徐州百姓受其屠戮,並非陶使君之故!”田豫針鋒相對道,“國相食君祿就該忠君事,怎能在主君受難時逃走呢?”

笮融對這句話起了反應,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倆。

“他算什麼主君,我又豈會向這等凡俗之人稱臣!”

這句話超出了田豫的理解範圍,因此他愣了一會兒,“國相這是什麼意思?”

“我乃大通智勝佛座下法藏比丘,接引眾生渡久遠無量劫,爾又懂得什麼,”笮融伸出手指,向著半空之中比了一比,“但,爾等有幸,竟能為我所渡。”

他的聲音飄飄渺渺,帶著一股玄而又玄的味道,隨著他那奇異的手勢,自他身後走出了一隊壯漢。

……都是那中上半身光著,下半身穿一條褲子的力士形象,但是手上什麼玩意兒都拿,有拿刀的,有拿斧的,有拿杵的,有拿手戟的。

這一群力士也是各個麵無表情,將他倆團團圍住。

田豫既驚且怒,猛地站起身來,“笮融!你這原來是鴻門宴不成!”

上座的這位紅衣居士一臉清淨慈悲,“我這是接引你們——”

“然後呢?”她有點好奇地問道,“接引之後就可以去佛國了嗎?”

笮融思考了一下,他甚至暫時止住了那一隊力士向他們逼近的動作,然後抑揚頓挫地宣布。

“此為末世,隻有末世佛降臨,才能得見佛國,我亦不過領接引之責,爾等是否能得見末世佛,須等修行圓滿——”

她覺得聽得差不多了,也跟著田豫站起身,並且打斷了笮融的宣講。

“廣陵太守趙昱,”她問道,“也被你渡了?”

笮融愣了一下,微笑著點點頭,他似乎很得意於數日前的那場殺戮,聽到這個少年問起,甚至想要多說幾句。

但她不準備給他這樣的機會。

“我今天就讓你見一見,”她拔出了黑刃,“什麼叫末世佛。”

這句話褻瀆了佛祖,因此笮融原本是很生氣的。

他臉色一沉,給他的護法力士們使了一個眼色,而後這群人暫時地放過了田豫,齊齊向著那個不知死活,竟敢謗佛的黃口小兒而去!

但那少年的劍快過了他的護法力士!他每一劍都如驚雷一般,紮進力士的胸膛之後,連等也不等一刻,看也不看一眼,□□便向著第二人刺進去!而後便是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第六人!

他的護法力士皆受佛法熏陶,從不曾心生膽怯,此時卻被這少年的劍法硬生生嚇退一步,不敢再上前!

在這方寸之間,須臾之境中,她一念掌生,一念掌死。那劍風強橫至極,既無慈悲,更無遲疑!

笮融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後退一步,他不能承認,他豈能承認?!

難道當真是末世佛降臨嗎?!難道他幻想中那位以滅世來救世的佛,就在他的眼前嗎?!

他亦隻退了一步。

也隻有退這一步的時間而已,他座下二十四名護法力士,已儘皆被這少年殺了個乾淨。

夜風微動,燭火便也跟著搖曳了一瞬。

少年立於廳堂中央,衣衫素淨,不染半分血跡,他隨意地甩了甩那柄利器,於是連他的長劍也潔淨猶如新雪。

當他慢慢走上前時,笮融終於跪了下來。

這位紅衣居士雙掌合攏,兩隻眼睛裡包含著虔誠的熱淚。

“今日竟能得見滅世佛化身,”他哽咽著說道,“不枉弟子這些年來傳佛辛勞……”

滅世佛舉起了長劍,聽了他這句話,卻停住了劍風。

笮融等了又等,十分惶恐地抬起頭,想要問一問佛為何不渡他。

佛卻高深莫測地注視著他。

【這人精神病吧?】陸懸魚驚恐地在腦內搖起了黑刃,【你趕緊出個動靜!】

過了很久,黑刃底氣不足的聲音響起,【你且讓我先研究研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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