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下第一場雪時, 曹宏收到了這封信。
他是個丹楊沒落豪強出身,字認的不多, 但那封信措辭淺顯直白,也並不需要他有多高深的文字造詣。更何況除信之外,還有那樣明晃晃,金燦燦的馬蹄金放在那裡。
哪怕他一個字都不認得,他也完全理會了這位廣陵徐公的意思。
“你來得正好,”他這麼對徐檀說, “陶使君同我等親近之人已提過數次身後事了。”
徐檀畢竟還是年輕,一瞬間腰背都繃緊了,“陶徐州如何說?”
曹宏很想賣個關子,但他看了一眼那匣馬蹄金,還有旁邊絢爛如雲的錦緞, 決定做一個有良好信譽的人。
畢竟這麼重要的事, 廣陵士族第一時間能想到他,曹宏心中很有些自得, 因此也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手段和情報。
“陶使君說……”他頓了一頓,“這徐州,的確是要交予劉備的。”
徐檀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那織席販履之徒, 究竟有何能耐?”
“他能抵擋曹兵,如何不算能耐?”曹宏說, “不瞞郎君,除卻下邳陳氏,連糜家也隱隱有了推舉劉備的意向哪。”
糜家比不得那般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但也是僮客萬人,貲產钜億,因此家主糜竺被陶謙征辟為徐州彆駕, 是極其重要的一位人物。
他這樣說來,徐檀便明白了。
這位年輕公子雖然老謀深算之處比不上其父,但心思活絡,觀其神色,便笑了起來。
“這半年來,劉備於小沛養精蓄銳,招兵買馬,麾下步卒想來也該過萬了吧。”徐檀悠悠地說道,“若陶家的年輕郎君不能子繼父職,將軍英雄,也就罷了,那些丹楊老兵又當何去何從呢?”
這話說得不緊不慢,曹宏聽了卻忍不住皺起眉頭,渾身很不自在。
他與曹豹能在徐州置下家業,並非靠著勇武過人,而是因為陶謙便是丹楊人,自然信任丹楊兵,也信任他們這等丹楊豪強。
但劉備是北地武人,出身幽冀,他憑什麼信任丹楊人?劉備手下又有關張陸那等猛將,他又憑什麼要重用丹楊人?
丹楊兵早就被劉備收於麾下,交由關張操練,曹豹每日除卻點卯,隨劉備清談之外,並無事做。這還是與劉備有過並肩作戰的情分,換作他曹宏,難道劉備能更高看一眼嗎?
徐檀又看了一眼這個皮膚黝黑的胖子,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若是那些丹楊老兵去求陶使君,”他說,“使君說不定會聽一聽吧?”
床帳內的陶謙便是這樣被哭聲吵醒的。
他已經臥床數月,近來水米用得越來越少,隻用些姬妾們精心熬製的羹湯,剩下的餘力都用在服藥上了。但現下連藥湯他也進得越來越吃力,因而那位雄踞徐州的諸侯很快變成了皮包骨般的佝僂老人。
因此當他在睡夢中聽到哭聲時,一瞬間有些恍惚,以為他已經走完了這疲憊的最後一段路,可以安寧而愜意地享用過血食與祭祀後,回到古老而幽暗的國度去。
但他慢慢分辨出那些哭聲並不來自他的兒子與姬妾,而是來自一群丹楊口音的老兵,他們在院中嗚嗚地哭泣,像婦人一樣哭泣,哭得聲淚俱下,寸斷肝腸。
——原來他並未獲得自由,而是仍然被困在這一具老邁而虛弱的軀殼內。陶謙那一瞬間的心緒變得煩躁而紛亂,他幾乎想要拿起手邊的什麼東西,用力摔出去。
但這位老人最後隻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床帳外的婢女聽到了這一聲歎息,立刻將帳子掀起一條縫,“主君醒了?”
天氣寒冷,病人又十分體虛,任炭盆燒得有多熱,他難以汲取多少熱量,現下帳子掀開,陶謙頓時感到寒風撲麵,忍不住咳嗽起來。
“誰在外麵?”
兩名婢女輕手輕腳地將簾帳卷起,又為他端來了爐子上始終溫著的雞湯,“是曹將軍。”
這個回答並不令陶謙感到意外,除了那幾名丹楊武將外,本來也沒有彆人會拉來這群老兵在外作態。但這仍然令陶謙皺眉,“令他進來。”
“我非為我自己哭,也非為使君哭,”曹宏這樣說道,“我是為公子哭,為徐州哭!”
陶謙一邊看著婢女用羹匙輕輕舀起一勺雞湯,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要為公子哭?”
“公子天資聰穎,心地仁厚,又是眾望所歸,為何不能統領徐州?”曹宏說道,“公子是您的兒子啊!”
“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陶謙慢慢地喝下半勺雞湯,“所以我不會將徐州交予他。”
雖然陶謙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但這樣的話語真真切切落在曹宏耳中時,他還是失態了。
“使君此舉是為何呀!”他嚷道,“以公子的人望,若使君將徐州交予劉備,難道劉備能容下公子嗎?!”
陶謙聽了這話很想笑,而且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笑。如果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以陶謙的心高氣傲,是吝於多瞥一眼的,但曹宏不同。
這是領了許多鄉勇私兵,不顧路途遙遠前來投奔他的人,雖然貪婪而愚蠢,但這是他的同鄉,是他的自己人,何況聽到院中那許多老兵的哭聲,陶謙的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儘管他隻是醒來這一會兒便已疲憊不堪,但他還是強撐著準備給這個愣頭愣腦的漢子說一點有用的東西。
“劉備不會待大郎如何的,我與他有父子之義,我兒便是他的兄弟,”陶謙耐心地說道,“他怎會對他自己的兄弟不利呢?”
見曹宏憤憤,臉有不平之色,陶謙便將話講得更明白些。
“我年輕時,也覺得自己是一時俊傑,我破過羌胡,剿過黃巾。治理徐州這幾年,也覺自己是一方諸侯,未嘗沒有一點與群雄爭勝的傲氣。但徐州兩次被破,我終於明白,我不能以兵強天下,更不能為雄主。”陶謙笑道,“我兒尚不及我,怎能將徐州交予他?不如令其牽犬東門,安享自在的好。劉備又怎會對這樣一個庸才下手呢?”
陶謙從未將話講得這樣明白,但即使是這樣明白的話語裡,他仍然留了三分餘地。
門外丹楊兵為何聚集在院落中哭泣,陶謙心中再明白不過,因此才要這樣暗示這一班丹楊武將:他的兒子是“庸才”,曹宏曹豹也不過是“庸才”,劉備養一個也是養,養一群也是養,沒有什麼容不下他們的地方,何必自尋煩惱呢?
但曹宏還是沒有聽懂,堅持著將那句話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