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吃得很少, 陳宮和張邈是兩種狀態。
她雖然情商很低,但已經察覺到陳宮的疏離。不管這人心性如何,他不是那種一頓飯一壺酒,傾蓋便相親的豪爽性情, 想和他成為朋友是一件挺麻煩的事。
……也不知道這人看中呂布什麼了。
陳宮的小心思暫且不管, 張邈則是另一回事。
這人平時什麼性格且不論, 他這副模樣明顯是有心事的。仔細打量幾眼, 眼皮下麵深深的兩道青黑,胡子亂蓬蓬也不打理,憔悴得簡直就要把“我跟這群沒心沒肺的狗子不一樣”寫在腦門上了。
酒食都已經供上了, 好歹也算是主人家,看著客人愁眉不展而漠不關心太不像樣子了。出於這樣的心理,她開口問了。
“張公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說出來給大家聽聽,哪怕幫不上什麼忙, 好歹說出來也可以發泄一下?
狗子們互相看了一眼,扯著嗓門大說大笑的聲音瞬間便靜了不少, 留下張邈一個有點震驚地看著她。
他似乎很想說話, 但又說不出口, 最終隻是又為自己斟了一盞酒,仰頭喝了下去之後, 似乎情緒也穩下來許多。
“蒙將軍下問,隻是承你盛情招待, 我怎能以私事攪擾將軍的酒宴, 令大家失了興致呢?”
“這算什麼酒宴,”她說,“隻是一群舊友跑我家來吃個飯罷了,張公究竟有什麼難事?”
她這樣說的時候, 陳宮似乎舉了舉手,想要阻攔,但張邈於是有幾分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便聲音沙啞地開了口。
“不瞞將軍,我全族上下,並我弟張超,皆困於雍丘不知生死,亦不知援軍何處啊!”
他這句話很短,隻有幾十個字,但他講起來時似乎用儘全身力氣才能說出口,話音未落,他的嗓子裡便湧動著壓抑不住的哽咽,而那份哽咽很快又變成了嚎啕!
……她瞠目結舌。
儘管這一幕太失態了,失態得連作為主人的她都該為張邈感到尷尬,但她沒有感到一丁點兒演戲的成分,因為這個男人哭得咬牙切齒,哭得全身都在抖,他的手用力地抓著自己的衣服,抓得衣服破了洞也未曾察覺。
他顯然也知道自己這行為很丟人,但他似乎壓抑了太久,控製不住了。
於是周圍人慌慌張張都去勸他,她也趕緊起身,想勸一勸他,又下不去手,最後還是喊了親兵端盆溫水過來。
亂哄哄一片裡,最後還是陳宮低聲勸了幾句,令這位大漢滿臉羞愧地止住了淚水,連聲道歉後,又將臉洗了乾淨,才重新回到座位上。
……當然更吃不下去什麼了。
酒席散儘,除了唉聲歎氣的陳宮和張邈外,隻有一個滴酒未沾的高順一同回營,其餘人橫七豎八,全都倒下了。
月光灑在經了霜的路麵上,照出一片銀光。她與高順並轡而行,送一送這群人至小沛城門處,想想還是沒忍住,順路便問了。
“張公為何會遭此大難?”
高順沉沉地歎了一口氣,“皆為我等。”
他這麼說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張邈很顯然不是為了名或者利而背叛曹操,投奔呂布,這位兗州士人原是陳留太守,少時是曹操袁紹的朋友,尤其是同曹操,關係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曹操東征陶謙,信心不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活著回來時,會告訴家小,“我若不還,往依孟卓。”的地步。
但是曹老板的殘暴即使不在這裡顯露一點,也會在那裡顯露一點,她也不知道是屠徐州讓人害怕了,還是無故誅殺邊讓令人忌憚了,反正曹老板二征徐州時,張邈沒忍住,跟張超許汜陳宮一起迎了呂布進兗州,反了他曹老板的。
……眾所周知,曹老板雄才大略,但並不容忍叛徒,因此在曹老板吃著人肉軍糧終於將呂布從兗州趕出去後,回頭就圍了張邈張超全族所在的雍丘城,準備給全兗州的士族看看,背叛他的下場有多麼慘烈。
……她完全明白了。
“那伯遜這兩年如何?”她心裡思考著一個問題,同時又問了一個問題。
“還好。”
沉默寡言的教導主任答了一句,又轉頭看向她頭頂的發冠,然後冷不丁感慨一句,差點給她從馬上感慨下去。
“兩年未見,”高順歎道,“辭玉也長大了。”
送彆了這幾個沒喝酒的,回去再看看喝了酒的。
依舊是睡了一地,她提前把家裡所有的毯子和毛皮都搬出來,竟然也還能勉強讓他們不必在二月裡睡涼席。
其中鼾聲最響的是魏續,睡姿最難看的是侯成,滾在毛毯裡一看就睡得很舒服的是呂布。
睡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是張遼。
他抱著自己的劍,靠在門旁,看著還是個想提醒彆人的坐姿,但坐著坐著就溜到地上了。
路過的同心麵色很不好地望了一眼。
“明天這要怎麼收拾。”她說道。
“……要不我再喊幾個人過來一起幫忙吧。”陸懸魚有點心虛。
同心冷冷地掃了正屋一眼——就是那種“這群人乾脆睡死過去吧死一地也死不足惜”的眼神——然後走開了。
在聽說呂布他們將要來小沛時,董白很聰明地沒有說什麼。
但四娘缺乏敏感性,就開口問了同心一句。
“這下可好了,到時就能打聽阿草的父……”
“不用打聽,”同心冷冷地說道,“死都死了,還打聽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