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謀士們不僅風度翩翩,而且口才絕佳,不管什麼事都有兩個立場相對的謀士出來爭執,不管哪一方都能把話講得無懈可擊,於是該聽誰的話就成了一個大難題。
主公在煩惱,謀士們也在煩惱,比如說郭圖,他偶爾就會幻想雲間飛下一隻大鵬鳥,給沮授叼走吃掉。
當然光吃沮授也不行,最好連田豐審配荀諶辛毗許攸一起吃了,這樣他就是主公唯一倚重的謀士了。
……咳。
郭圖從這中不切實際的幻想中迅速清醒過來,並且以同樣迅捷的速度製訂了自己的計劃。
“沮先生有信至,”袁譚根本沒有察覺到郭圖那些複雜而幽微的心思,還在繼續說下去,“他說此時我父與公孫瓚征戰幽州,我不該再與劉備爭執,不如將青州平分,暫歇刀兵,令軍士得以修整,也好隨時北歸為我父效命。”
“沮監軍是忠貞死節的國士啊!”郭圖讚歎道,“他這樣一心一意為主公謀劃,在下也不得不佩服……”
袁譚認認真真地點著頭,聽郭圖聲情並茂地誇讚了一番沮授後,畫風忽然悄悄轉了。
“但可惜,他一心都是主公,而公子的事,沮監軍考慮得略微少了一點啊……”
大公子猛地抬起眼,“啊?”
“公子細想!我們奮戰良久,終於驅逐田楷,斷了公孫瓚一臂,正是大張旗鼓,席卷全州的好時機啊!公子,隻占半個青州,算什麼青州刺史?咱們打了一年,到頭來卻讓劉備陸廉小兒把果子摘了?”
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要緊的是都站在袁譚的立場來考慮問題,不由得這位大公子不陷入沉思。
屋子裡陷入了一片寂靜。
郭圖悄悄打量他一眼,聲音和緩地說道,“若大公子此時下令,苦戰一年的將士們必定感念沮監軍的恩德,但這小小平原,怎夠封賞他們?到時將士們不還是要歸怨於公子?”
這些和風細雨般的話語悄悄送進了袁譚的耳中,令他的態度慢慢起了變化。
“先生說得不錯,”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若非先生,譚幾乎自誤!我父既表我為刺史,我怎能不全據青州!待得開春,我便領大軍南下,摧破北海!”
“以冀州精兵的勇武,難道陸廉小兒當真能螳臂當車?公子必得青州!”郭圖大喜,連忙起身恭敬肅然地行了一禮,“到時主公大業,就全看公子的了!”
袁譚一把握住了這位中年文士的手,很想說一句我之子房,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有些狂妄,因此話沒說出口,隻是感動得搖了搖郭圖的手,又搖了搖。
陸懸魚雖然沒說過誰是她的子房,但她也在努力地搖田豫。
這場風雪持續了七八天,城中自然無恙,但隻要出城走一走,冷不丁就能看到誰家的茅草屋頂被壓塌下來的誇張景象,因此她就很關心轄下幾郡外加北海東萊的雪後的情況,也想看看冬小麥如何了。
為了這個緣故,她已經幾天沒有好好吃飯睡覺,一直在不停地四處奔波,像一個人肉鬨鐘一樣瘋狂地催促各地的官吏從溫暖的家中走出,趕緊去除雪,去組織人手救災,去給那些四散的流民搭起帳篷,開設粥棚。
這些舉措一項項頒布下去,雖然在她看來仍然有點高高在上的嫌疑,比如那些負責照顧流民的小吏經常因為被迫加班而惡聲惡氣,於是那些救災的施舍也變成了嗟來之食……但百姓們完全沒有這樣的看法。
隻要一碗稀粥,再來一碗稀粥,也許就能度過這個風雪天。
也許就能度過這個冬天。
也許就能活下去。
陸懸魚這樣四處跑來跑去時,吃飯睡覺都不規律,自然也沒有攬鏡自照過,不過猜也能猜到現在的臉色實在不會好看,眼圈青黑,麵色慘白,整個人都籠罩在睡眠嚴重不足的黑雲之中。
……田豫就比她還辛苦,因為她負責四處巡查找不足,而那些不足的後續工作都需要田豫來組織,他負責出糧草出錢帛出人力,還要記錄各項工作的時間和進度,要查看工作進展和後續,於是過來彙報工作時,說著說著,突然一頭栽下去了。
……她慌慌張張地給他從雪地裡拉起來,“國讓!國讓!”
田豫那雙眼睛緊緊地閉著,怎麼喊也喊不醒。
她趕緊伸出了手,先輕輕拍兩下他的臉找找感覺——
“郡守這些日子都忙於公事!將軍!”隨行的小吏也是頂著兩個黑眼圈,連忙上千阻攔她,“將軍不必如此!讓郡守休息幾日就好了!將軍!”
“……哦。”她悻悻地收回了準備正手反手叫醒他的耳光,“那算了,我給他扛回去吧,讓他好好睡一覺。”
田豫還是一動不動,但比起上次敲他悶棍,這一次陸懸魚感覺有點心虛,還是令人找來毯子給他裹起來,再輕手輕腳地放到馬上,準備趕緊回城。
天上又隱隱約約飄落雪花了。
這樣的天氣裡,她很有些渴望回家。
回到溫暖的屋子裡,換一身乾燥的衣衫,抱著火爐,好好睡一覺。
她覺得孔融現在一定就像她所渴望的那樣,舒舒服服地在家裡躺著睡覺。
事實證明,她太小看孔融了。
當她帶著昏睡不醒的田豫往城中狂奔,路過城郊的一處莊子外,意外聽到了一陣歌聲。
“鳳凰於飛……”
“翽翽其羽……”
“亦集爰止……”
孔融沒在溫暖的屋子裡睡覺。
他和陳群、諸葛玄,還有幾個名士坐在亭中,正在一邊賞雪,一邊吃烤肉,一邊喝熱酒。
雪花飄飄灑灑,爐子上的肉滋滋作響,杯中的熱酒還氤氳著白霧。
天雖然冷,但這群圍著爐子吃吃喝喝的名士一點都不冷,相反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快樂極了。
幾個人你唱一句,我唱一句,還有一個年輕人一邊喝酒,一邊打拍子。
“禰正平這拍子打得慷慨激昂,”孔融讚曰,“何人能不動容?!”
那個年輕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神情有些詫異地瞥向了騎在馬上,循著歌聲來的陸懸魚。
於是另外那幾位也發現了她。
陳群和諸葛玄一瞬間臉上露出一絲心虛。
但孔融完全沒有。
“辭玉也是出來踏雪賞景?好興致!”他姿態優雅地招了招手,“不如來飲一杯熱酒!”
……可能是最近加班過度的緣故,她盯著孔融看了半天,遲鈍的腦子裡硬是想不出一句不帶臟字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