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 因此街上的行人不多。
那些流民大多已經慢慢地離開了這座城,少部分留下的也各自尋到了房屋居住,因此在街麵上停留的人就變得很少。
偶爾有穿戴打扮奇怪的人走過,他們以細紗遮住臉, 隻露出兩隻眼睛, 渾身上下也都穿著白色的細麻衣。這些人從不獨行,而是一定會三三兩兩, 成群結伴地出現, 其中總有人背著一隻竹筐。
他們有時會挨家挨戶的探訪, 有時會專注於某一戶,如果是前者, 一般兩人同行便足夠, 如果是後者, 便至少需要四人,其中兩個壯漢用來抬走屍體, 一個人負責安撫這戶百姓, 另一人負責分發草藥, 並且叮囑他們不要隨意外出。當他們出門時, 還會用炭筆在門板與土牆上畫上大大的記號。
於是其餘人便知道了, 這一戶招惹了“瘟神”。
“瘟神”是一種避諱的,含有討好意味的說法, 實際的稱呼是“瘟鬼”。
大戰之後, 必有大疫。
那些不能歸鄉的亡魂日日夜夜在注視著這座城池, 詛咒著這座城池, 它們為它而死,而這死亡不能給它們帶來一點慰藉。
因而亡魂每一夜都沉默地圍著千乘城走啊走,用怨恨的腳步帶來瘟疫與死亡, 再帶走與它們同樣無辜的生命作為祭品。
這是它們唯一能夠攫取的東西,它們絕不會放手。
在這樣愈演愈烈的流言下,陸廉將軍未曾離去,而是又短暫駐足千乘城一段時間。
她聽從了巫祭的勸告,在城下放置了一些供品用來祭祀亡魂,同時又下令調集了醫師與兵士,開始進行治疫。
首先是全城開始滅鼠,四處布置鼠藥,而後是分發草藥,要求熏蒸房屋,再然後是告誡百姓將井水打上來之後必須燒開。
最後,她發明了一種細紗麵具,兩層細紗間添了些木棉,嚴實合縫地捂住口鼻。這種奇怪的東西先是分發給了醫師與官吏,而後是民夫與百姓。
即使如此,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平民還是在每天死去,每一戶曾經有人死去的房子都被炭筆寫上了記號,旁人一見便知道應當避開。
因瘟疫而死的屍體是沒有體麵葬禮的,必須拉走,統一焚燒,與城外那座不斷在變小的屍山一起,化為了濃濃黑煙。
於是那些日子裡,愛乾淨的婦人總得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家具,因為紛紛揚揚的黑灰飄遍了整座城池。
巫祭委婉地向陸廉將軍表示過不滿,按照他的說法,瘟鬼不喜歡被這樣對待,它們需要的不是提防與對抗,而是持續不斷的祭祀與供奉。
這位巫祭是千乘城百姓十分看重的人,白須白發,仙氣飄飄,聽聞也是山中高士,幾年前才來城中接受百姓供奉的,不僅是城中豪強的座上賓,還經常給人看病,畫符,分發符水。
陸懸魚當時正騎馬準備出城,去屯紮在城外的軍營看一看,聽他這麼說,便停下了馬,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身著祝巫服飾的巫師,“那巫師認為該如何呢?”
“小人以為,當再行整治供奉才是,”這個領了幾個弟子的老頭兒小心翼翼地說道,“千乘遭此大難,將軍何不多征一筆稅賦?”
“……何用?”
“自然是治理大疫!小人知曉一個古法,將軍,隻是頗見花費……”
她眨了眨眼,有一種奇怪的既視感,“什麼古法?”
“若是以稚童兩名,祭於……”
她愣了一會兒,“你聽說過西門豹嗎?”
“……那是,那是何人?”
陸懸魚揮了一下馬鞭,“給他綁了。”
“將軍!小人何罪!小人一片赤誠!隻是想救此城而已!”
……這種人居然是城中有名的巫師,就離譜。
“巫師既有法力,又通鬼神,”她下令道,“把他送城外,跟那堆屍體一起點了去,讓他勸勸瘟鬼,記得給他和這幾個弟子的嘴堵上,不許出一點聲!”
“是!”
戰事結束,孔融派人來千乘帶了三千北海兵走了,走之前沒忘記給她帶話,讓她趕緊回去,孔融那裡也好,主公那邊也罷,都等著給她開慶功宴,總之是要大大地敘一敘功勞苦勞。
一並離開的還有趙雲、臧霸等人,這幾位也忙著去看主公,幫她個忙是順手,刷劉備的好感度才是主要工作,理解理解,她表示非常理解。
……但讓她略有些不解的是張遼和高順留下了,也沒說什麼原因,隻是說呂布讓他們來,沒讓他們走。
……考慮到這兩位誰也不是呆瓜腦子,那肯定是有彆的想法。
……算了不管了。
城東五裡處是她自己的軍營,兩千餘人的營地駐紮在一條未曾經過千乘的河流旁。
見她回來,士兵立刻跑上前迎接。
“子義將軍今日如何了?”
帳前的護衛聽了這個問題,互相看一眼,便誰也不吭聲了,有個漢子低了低頭,再抬頭時,眼圈便紅了。
後帳很是昏暗,一走進去便聞到一股頗為難聞的氣味,它很複雜,難以用語言描述出來,其中有腐肉的氣味,有草藥的氣味,似乎還有嘔吐物的氣味。
但帳篷各處已經被清理乾淨了,隻剩下太史慈一個無法被清理乾淨的人。
新換的細布繃帶隱隱透著不新鮮的色澤,於是她知道那是化膿感染的傷口仍然在折磨著他。
他最近這些日子水米不進,兩頰已經完全地凹了下去,因此肌膚也帶著不詳的色澤。
這讓她幾乎無法想象,他渾身浴血地衝進厭次城的模樣。
那個頂天立地的豪傑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正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帳篷裡靜極了。
因而能聽到營中士兵跑過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太史慈似乎咳嗽了一聲,慢慢從昏睡中轉醒。
“……辭玉?”
“嗯,”她笑了一笑,“我來看看你。”
太史慈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我有什麼好看的,自己訂下的計策,偏又不能實現,縱使當真身死,不過徒增笑爾。”
她也覺得這個話題很是有趣,“咱們製訂計劃時,總不能按照自己一帆風順的來,總得想想如果援軍無法到來該怎麼辦。”
“是啊,”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我現在知道了,可惜太史慈就要死了。”
“什麼話,”她說道,“沒那麼容易的。”
太史慈盯著她,不知道心裡在想啥。
被盯得全身都有點發毛的陸懸魚眨了眨眼,“……子義?”
“我這些時日都不曾打理儀表,”他聲音十分輕緩地開口,“懸魚可否幫我修一修……”
她的手有點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