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並不是有心要激怒袁譚的。
但正常人看到這樣一封信不可能不動氣, 何況袁譚在跟“父親”有關的事情上還有著特彆的心病。他很在意自己在父親,在冀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人眼中的形象, 他是不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大丈夫, 是不是能夠擔負起家族的重任?
……而此刻呂布的這封回信在他看來,就是明晃晃的“黃口小兒”一般的羞辱。
袁譚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陣又一陣, 他很想忍一忍, 他之前攻打田楷時專注於攻城略地, 行軍至崮山附近時幾乎未曾遇到過什麼敵人,因此對此處知之甚少,一麵加緊排兵布陣, 調動大軍前來,一邊還要派出斥候, 探查軍情。
這些事都需要時間與耐心,但戰爭本來就是一個既需要時間和耐心,又需要抓住一瞬間機遇, 痛下決心的遊戲。
袁譚騎在馬上,隔了濟水遠遠地向南望去。
盛夏已經到了極致, 滿目蒼翠, 崮山連綿,濃濃淺淺的綠意遍布在濟水之畔, 明媚極了。
因此那一座接一座的營寨矗立在這一片綠意之中,如同碧綠海水間冒出的一個個小島, 看著便也顯眼極了。
正值晌午, 袁譚隻是站在遠處望一望,汗珠便自額頭滾落下來。
“大公子,喝些水吧, ”親隨小心地遞上水壺,“今歲雨水少,天氣炎熱……”
接過水壺的袁譚聽了這話,忽然一愣,“天氣炎熱?”
親隨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覺得這天是又悶又熱的,夜裡也許河水會帶來涼風,也會帶來蚊蟲。而白日間就不是蚊蟲的問題了,烈陽照在河麵上,仿佛讓它也跟著蒸騰起來,因而站在河灘不僅感覺不到涼爽。反而又潮又熱,難受極了。
這樣的天氣還不算炎熱嗎?大公子為何反問?他又該怎麼答?若是答錯了,大公子會不會又勃然大怒?
親隨隻是稍微遲疑了一下,但袁譚沒有注意到他那惶恐而畏縮的神情,而是接著自言自語。
“天氣這樣熱,又這樣少雨水……”
親隨的心放下來了。
袁譚的心也放下來了。
“我們回去,”他停了一停,“回去升帳。”
“是!”
呂布這支兵馬最大的弱點是他帶了太多輜重,幾乎變成了一支押運糧草財貨的車隊,因此安營紮寨時,寨外除了要挖壕溝,還會將車子放在柵欄下充作工事,拱衛營地,至於那些糧草和貨物,都要搬下來存放在營寨內。因此遠遠望過去,那一排又一排的騾車堆在營外,小山一般的物資放在營內,就進了袁譚的眼裡。
天氣這樣熱,白天放哨豈不辛苦?
夏夜清涼,因而苦短,難道這些士兵夜裡不疲憊嗎?
河邊涼風拂過的夏夜,的確十分適合一夜好眠,但涼風將河水的氣息帶來時,也帶來了蘆葦叢中的蚊蟲。
高順心很細,知道這些士兵喜歡拉開帳篷睡覺,這樣能涼快些,便命人一路采集了草藥,提前給士兵們脖頸上都套了個驅蚊用的草環,這東西一般是農人給自己家稚童用的,成年男子戴它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但高順不在乎,這東西能降低士兵們被蚊蟲叮咬的幾率,因此也就降低了那些由蚊蟲引發瘟疫的幾率。
行軍之時最怕疫病,他總得將方方麵麵都想到。
高順一麵這樣想,一麵又展開了一卷兵書。
將軍將回信送回去的第三日,公台先生認為袁譚該有動作了。
儘管圍而不打,困死他們才是袁譚最好的選擇,但……那畢竟是將軍親自寫的回信,因此恐怕袁譚很難沉得住氣。
打更的士兵敲著焦鬥走過。
已過醜時,高順也覺得有些神思困倦。
他的思緒甚至不受控地飄回了東南方向,飄到已經離開這支並州軍的文遠身上,還有文遠身邊之人的身上。
這樣一個良夜,他們是不必如他這般守夜達旦的,他們可以聚上幾位好友,將席子拉到廊下,喝幾杯酒,說一夜的話,或者什麼也不必說,抱著一個枕頭,就這樣香甜地睡上一夜。
高順的麵容因困倦與思緒而染上幾分溫柔神色時,那極有規律的角鬥聲忽然變了個樣!
焦急嚴酷,帶著蓬勃的殺意!
無數士兵頭頂著木柴,慢慢地跋涉過河,悄悄地跑到了營邊,然後用力地將木柴丟了過來!
一捆接一捆的木柴與騾車堆在一起,很快便有舉著火把跑過來的冀州士兵,用力地將火把丟了過來!
高順站起身,匆匆走向帳外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
一點兩點如同星星般的火苗越來越旺,越來越盛,連成一片,熊熊燃燒!
“將軍!”
“將軍!如之奈何!”
“我們要去救火嗎!”
“傳我命令!”高順大喝了一聲,“無需救火,列陣迎敵便是!”
這是一支精兵。
袁譚立刻察覺到了。
天氣乾旱,營地外的這些工事燃燒起來說快也快,但它們畢竟是木頭,其中有些又在過河時沾了水,因此想要一時間將營地燒儘,自然也不容易。
袁譚也沒想過什麼須臾間燒儘營地的神術,火焰能令士兵驚恐,驚恐的士兵會亂喊亂叫,會四散逃命,甚至會自相殘殺,引發營嘯。
他隻想要趁亂帶兵衝進去,將呂布的兵馬圍殺掉!但營中的士兵跑出帳篷後,並沒有慌張的四處亂跑,而是在軍官的喝令下,一伍接一伍,一隊接一隊地快速集結起來,並且守住營寨,與冀州人廝殺在了一起!
他們一步也不讓,一寸土地也不讓,咬緊牙關,殊死奮戰,那數層人牆組成的防線,竟然固若金湯!
竟然比營寨那高且厚的柵欄牆更加堅固!
這些並州士兵甚至能夠一麵穩住陣線,一麵還要企圖分人救火!
夜裡火光忽明忽暗,袁譚離得又遠,看不清人臉,卻隱隱見到衝天的濃煙與火光之後,並州士兵之前,還有猛將身先士卒,拚命搏殺!每殺一人,那些並州兵就跟著發一聲喊!
他們絲毫不覺得自己遭受了一場夜襲,也不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困境!他們甚至不知畏懼!
這樣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袁譚不覺為之心驚,“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們能大破黑山賊張燕!怪不得呂布那般狂妄!有這樣一支精兵,如何能不狂妄!
“傳令,中軍過河!”他厲聲下令,“今夜必要全殲呂布賊子!”
“大公子!”有偏將立刻出言阻止,“呂布尚未出動騎兵,一旦中軍過河,呂布以騎兵斷我後路,又當如何?”
袁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曾看到那營中廝殺如何嗎!”
“大公子——”
“那必定是呂布的主力,恐怕其中還有不少騎兵來不及上馬,因此才不得不守住寨門,這樣搏殺!”
袁譚越想越覺得自己想得對,誰會將精兵用作誘餌,誰會甘心被拋作誘餌,仍能這般死戰不退?士氣不崩?
那正是呂布的中軍帳無疑了!
濟水兩岸火光衝天,一麵是熊熊燃燒的營寨,一麵是無數支火把照亮的中軍。
袁譚雙眼一錯不錯,緊張地注視著這數千人的精兵慢慢下了水。向前進發,前麵的人登上河灘,後麵的人仍在水中時,夜色中的崮山卻傳來了陣陣雷鳴般低沉的轟隆聲。
那轟隆聲由遠及近,由低沉暗啞逐漸變得比金鉦戰鼓還要急促響亮!
“是騎兵——”
“是騎兵!大公子!”
“大公子!”
“什麼騎兵!那是!那是沉雷……”
河漢無極,懸於高天。
這樣一望無際的澄澈夏夜,哪裡會有什麼沉雷?
那不是沉雷!那就是騎兵,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騎兵……可是那些騎兵是從哪裡出來的?他們又是如何跑起來的?!
袁譚想過許多種對付並州騎兵的計謀,他選擇了這樣一個自覺無懈可擊的,他要在夜間偷襲,燒了呂布的營寨,兵荒馬亂之中,就算他能上馬,他那些騎兵也必然不能儘皆上馬,就算騎上馬,那些戰馬在擁擠的混戰之中,也無法發揮它們的作用。
他的確是想到了的!但他如何能猜到,這支並州騎兵並非自營寨而出,而是自營寨以南,那片崮山裡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