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張遼有點奇怪, 欲言又止,似乎總是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從何開口。
其餘隨從非常有默契地留在身後十步開外, 保持在一個既聽不見他們說話,又能一夾馬腹就趕上來的距離裡。
【你感覺不到什麼嗎?】黑刃這樣問。
【……感覺到什麼?】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語調似乎變得有些幸災樂禍, 【不, 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很正常。】
……好像有點不對勁。
【我就想看看, 你能傻到什麼時候, 】它說, 【或者他能挺到什麼時候。】
……………………
“你是想說點啥嗎?”她忍不住了,決定開誠布公地問一問。
張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在馬上晃悠了一下。
似乎是因為晃悠了這一下的緣故,他的馬離她更近了。
“懸魚如何看我?”
他的眼睛望向前方, 並沒有看她, 聲音聽起來平平淡淡, 也沒有什麼問題, 她認真聽過之後,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然後放心了。
“文遠同我是微寒時的好友,”她說,“你必定是新來主公麾下,心中有些緊張了吧,其實不必如此, 主公他是個——”
張遼又看了她一眼,這次不是“飛快地”看,而是慢慢轉過頭, 慢慢地看她,看到她閉嘴,再重新將頭轉回去。
“……我說得不對嗎?”
早春的寒風吹拂著麵龐,城外有少男少女拎了紙鳶嬉戲跑過。
有些細碎的頭發自張遼的麵龐上向後拂過,將那張年輕的麵容完整地顯現出來,從額頭,到鼻梁,再到刮了胡須的嘴唇和下巴。
……看起來確實有點年輕,仿佛還有點委屈。
“懸魚記得我是微寒時的好友,我就放心了,”他忽然說道,“我原本也覺得自己比那些徐州世家送來的次子好些,至少懸魚和劉豫州用了三千頭騾子換了我來。”
他這樣說的時候,恰逢土路起伏,於是那個身體也跟著從馬上顛簸了一下。尋常騎馬時遇了起伏坎坷,儘量將上半身前傾就是,但張遼卻將上半身挺得直直的,結結實實挨了這麼一下。
……看起來好像有點委屈,還好像在賭氣。
“你自然是與他們不同的。”她尷尬地說道。
那中奇怪的氣場一瞬間變得柔和下來。
“但他們也很不錯啊,”她說,“比如說陳子庸,他幫了我不少忙,還有糜……”
張遼的氣場一瞬間又奇怪起來。
“他們幫你,原為了要你選他們作夫婿的。”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怪異。
“……我知道的。”
“那懸魚作何想?”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文遠最近受傷了嗎?”
“……為何這樣問?”
“你看看你的手,”她一隻手拎著韁繩,另一隻手指了指,“這樣冷的天氣,如何全是汗?”
城外那一處馬場遠遠地從一片丘陵後顯現出來,張遼勒住了韁繩,放慢了速度,身後的隨從們也跟著放慢速度。
她左右看看,也跟著讓馬兒走得慢一點。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又過了一會兒,張遼自己從懷裡抽了一塊細布出來,胡亂擦了擦手。
“你為何不回答?”
“他們想要與我結親,我自然知道,”她說,“但我不願嫁人。”
張遼的身體又僵了一下。
“……為何?”
“你見過……”她斟酌了一下,“被戰爭改變的人嗎?”
這名並州武將的眉毛不知何時,悄悄皺了起來。
“什麼叫……‘被戰爭改變’?”
她的目光放得很遠,像是在看遠處的馬場,又像是在看比馬場更遠的地方。
“沒有戰爭之前,你是什麼樣的?”
於是那個青年將軍終於理解了她的話,他的眉毛重新舒展開。
“我不曾經曆過‘沒有戰爭’的太平年景,”他微笑道,“自我懂事時起,雁門便連年戰火,從不停歇。”
他不是“被戰爭改變”的人,他是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人。
在他尚未出生時,鮮卑就不斷侵入並州,劫掠並州,大漢王師數次想要自雁門出擊,反攻檀石槐,卻次次不能戰勝那個強敵。
熹平六年,檀石槐大破漢軍,並州軍傷亡慘重。
中平五年,休屠各胡攻殺並州,並州刺史張懿殉國。
自他認字時起,他便認得狼煙。
自他習武時起,他便見過被胡人劫掠過的村莊。
那些被開膛破肚的男人,那些衣冠不整地死去的女人,以及在敵人離去很久後,還能從井裡,從牆下,從田野間看見的屍骨。
他的心腸在這樣的世道裡被反複鍛打,變得堅硬。
戰爭再也無法改變他。
“你看見的那些敵人是胡人。”她說。
“不錯。”
“那麼,漢人呢?”
“……漢人?”
“你見過排著長隊,很長很長的隊伍,漫長,沒有儘頭,自雒陽攜家帶口,一路去長安的百姓嗎?”
他遲疑了一下,“我見過。”
“見過在長安市廛前排著隊,等待被斬首的百姓嗎?”
“……我見過。”
“見過城下堆疊起來許許多多,腐爛發臭的屍體嗎?”
張遼忽然意識到,陸懸魚不需要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