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瓜還需要點時間, 但梅子已經熟了。
尤其是那種野梅樹,不需要果農細心關照,自己就能沉甸甸長滿一樹的梅子。路過的鳥兒也好, 猴子也罷, 反正不管什麼動物都能過來叼一顆嘗嘗,吃飽了再隨手將果核丟到泥土裡, 轉過年來又發了新芽,於是野梅樹就變成了一片梅林, 路過的商賈和農人渴了就停下腳, 學那鳥兒的模樣,摘幾個下來解解渴。
今年鳥兒和路過的行人都有點不太開心,因為枝頭光禿禿的,隻有葉, 再沒有梅子,引得脾氣好的樵夫長籲短歎一陣,再挑起扁擔繼續往前走,脾氣不好的小販就要罵幾句貪心鬼酸倒牙, 然後再上路。
陸懸魚挑挑揀揀, 從罐子裡挑了一個個頭最大的, 看起來最飽滿的梅子,小心地咬了一口。
她那本來就比較平淡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立刻皺在了一起。
“酸死了!”她嚷嚷, “酸倒牙了!”
“真的?”陸白從她手裡接過了那顆梅子,咬了一口, “很甜啊,這一罐是我們摘下來的這批梅子裡,最大最好的了!你再嘗嘗?”
“……不不,我吃著怎麼都覺得酸得不能入口。”
陸懸魚下意識拿起陶杯喝了一口水, 恍然大悟。
……她來健婦營中巡視,陸白給她備了蜜水。
健婦營而今已經有了五百人之眾,儘管體力所限,她們將大量的時間都用在了調校弩機、學習製造與維護各種守城與攻城器械之類的精細活上,但陸白依舊要求她們每天保持著至少兩到三個小時的訓練。
現在是中午,訓練間歇時間,小婦人們挑了水來,正忙著洗洗涮涮,說說笑笑,於是略有點嘈雜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劇城這裡比較熱鬨,因而消息也就比較暢通,剛開始聊的是劉使君在前線與紀靈究竟僵持得如何了,後來聊的是關將軍攻城拔寨已經到了壽春城下,究竟今年秋天之前能不能擊破袁術呢?但這樣的消息對市井百姓來說是不太感興趣的,畢竟北海太遠,戰利品也沒他們的份兒,隻有名士會聊一聊而已。
但最近有了個新的新聞!大新聞!
曹操!那個屠徐州的曹操!在宛城打了個大敗仗!折進去了自己的愛將、侄子,甚至連長子也死在這場戰爭中了!
而決定這場戰爭走向的不是什麼勇冠三軍的武將,而是一位美貌的夫人!
傳聞這位夫人以美色引誘曹操,步步入彀,而後才令張繡尋到時機,一舉擊破了曹軍!
……陸懸魚聽到的最初版本不是這樣的。
在最初的版本裡,曹操兵臨宛城,張繡出城投降,曹操輕視張繡,又聽聞張繡的寡嬸十分美貌,因此起了色心,納她為妾。張繡與故去的叔叔張濟算得上相依為命,因此視為奇恥大辱,改變了主意,突然進攻了曹操的營地,才導致了曹老板的慘敗。
但群眾們喜歡聽什麼版本的故事,她也沒辦法阻止,況且田客黔首聽不懂戰爭走向,聽不懂天下局勢,但肯定聽得懂男人搶彆人媳婦引發一場大戰的逸事。
於是曹老板痛徹心扉的黑曆史迅速變成了天下人茶餘飯後最喜歡聊一聊的話題,並且繼續豐富完整了這個故事的設定,最後它在不同人的嘴裡就出現了不同版本:
武將們認為曹老板其實愛的不是張繡的嬸嬸,而是張繡的親信武將胡車兒,他十分讚賞胡車兒的勇武,想要將這人收至麾下,張繡不舍得這樣的良才,才會決定反叛;
謀臣們認為張繡為人平庸無誌氣膽識,若不是身邊有位機敏善謀的高人,如何能成這樣的大事?
名士當中有人罵張濟的妻子是傾城的妖婦,若不是有她在,張繡就可以順順當當地投降曹操,誰也不用死,隻因為她一個,死了那麼多兵卒不說,還讓曹孟德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惡;
孔融認為就曹老板那個缺德勁兒,說不定是故意逼反的張繡,隻不過沒控製好火候,馬失前蹄罷了,就算不是故意逼反,至少也是色迷心竅,不值得同情;
而軍營中的小婦人們也在聊這件事,她們的側重點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側重在張濟那位寡妻身上。
一部分認為那位寡婦原本可以留在家中為亡夫守節,卻被曹操所擄,太慘了;
另一部分認為那個寡婦既然會被曹操看中,自然尚算年輕貌美,那守寡有什麼意思,不如再嫁;
還有一部分比較宅鬥腦,跟大家分析起若是大婦不容,這位新進門的側室又該怎麼辦雲雲;
有個正在那裡分析得頭頭是道的小婦人冷不丁被彆人打斷了。
“五娘,我記得你就是被家中大婦打出來的?”
……好在隊率跑來得很快,立刻將這兩群將要廝打在一起的小婦人分開了。
不知哪裡來的風,引得樹葉搖了搖,灑下細碎斑駁的光影。
看起來這個夏天也能這樣安穩度過了,她想。
禰衡來到健婦營時,略有一點不自在。
除了未及弱冠的少年——比如諸葛亮,又或者是李二那樣的粗魯男子之外,他這樣的士人來到這個到處都是女子的地方,本來就會立刻緊張起來,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失了禮,冒犯了哪個婦人。
但他走進帳中,看到陸懸魚的模樣時,那點不自在就立刻消失了。
……說起來陸將軍也是女子,他甚至還在她麵前袒露過身體,尷尬至極,為何現在卻一點也不會不自在呢?
陸將軍衝他招了招手,“正平。”
禰衡剛剛那點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消失了,他走上前去。
“將軍,邴(bing 三聲)原回來了!”
“……誰?”
“邴原,邴根矩,以操尚稱,北海名士也!”禰衡很有點興奮地說道,“孔北海設宴,欲屈將軍車駕……”
她大概聽明白了,是原來北海的名士,後來一看這裡戰亂,撒腿跑遼東去了,現在聽說北海戰事消弭,又跑了回來。孔融很重視他,因此高規模地接待起來,知道的人知道這是外出逃難回家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外麵打了勝仗,現在衣錦還鄉呢。
“我最近挺忙的,”她口不對心地說了一句,“況且名士們聚會,我有什麼好參加的。”
“若是將軍肯前往赴宴,再在席間溫言幾句,必能博一個禮賢下士的美名!”禰衡說道,“說不定管寧也能回來呢!”
……管寧又是誰?
她搓了搓臉,“我隻管軍事,禮賢下士做什麼,難道青州士族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笑容從禰衡的臉上消失了。
坐在一旁的陸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禰衡,試探著問了一句。
“禰先生必有高見,為何不說與阿姊聽呢?”
於是禰衡的臉上又浮現出了一層淡淡的困惑。
“女郎高看我了,我並無什麼高明見解,”他說,“我隻是覺得有些奇怪。”
“……什麼事奇怪?”
“孔文舉號稱‘孔北海’,卻不能全據北海,北海豪強中多有陽奉陰違者。當初袁譚大軍壓境時,那些人有逃的,也有同袁氏暗通曲款的。”禰衡說道,“但自從將軍擊退袁譚之後,他們這些日子恭順極了。”
“阿姊待己至薄,持軍至嚴,這樣清正之人統領青州,他們自然心服口服。”陸白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評價了一句,“難道袁氏就能比阿姊更得民心嗎?”
於是禰衡臉上淡淡的困惑也轉為了釋然。
“是我想多了。”
……她沒吭聲,而是開始思考起隨口問出的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