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第十九章(1 / 2)

天氣很好。

下過幾場雨, 雖然天氣又開始變熱,但難耐的暑氣畢竟壓下去了一點,隻要能將蚊蟲屏蔽掉, 好歹也能睡一場好覺,焦直就是這樣盤算的。

他先是命令仆役用草藥細細熏了他這座帳篷,驅逐掉那些四處亂爬的小東西,又在帳門上縫了一層紗簾, 既清涼,又能遮擋蚊蟲, 而後再命仆役將他的竹席搬出來鋪好。

這支兵馬駐紮在淝水畔,有數不儘的水產可以吃。

因而他斜靠著憑幾, 坐在竹席上, 麵前擺著各色水果, 還有鮮美的魚膾和魚羹。

但當他伸出了竹箸, 剛夾起一片魚膾,想要蘸一蘸蝦醬時,有仆役進來了。

“主君, ”那人小聲說, “程公有口信至,說城東處已經清理出來,主君可要……”

當年追隨孫堅的諸將之中, 程普最為年長, 威望也頗高, 因而時人皆呼程公。

焦直哼了一聲。

“程公多事。”

他討來這個屯紮地很不容易,是不願意進城的。

不願意進城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說孫策在城中,他若是進城,就要天天處在孫策的眼皮下, 一舉一動皆不得自由,他是不願的;

再比如說,他的這支兵馬也不得自由,要受到孫策的差遣,他也是不願的;

他是會稽大族出身,家族雖比不得中原那些閥閱世家,在吳郡也稱得上頗有人望,若不是迫不得已,難道他願意追隨孫策嗎?江東有誰不知孫堅當年不過一小吏,靠軍功才勉強掙得一個名位,這樣出身卑賤之人,難道也配作江東之主嗎?

但孫策的屠刀確實雪亮鋒利,因而這些話焦直隻會在心裡說一說,不會表露出來。

焦直對自己,對這支部曲私兵還是看得很重的,他絕不願意激怒孫策。

會稽焦氏不比那些江上討活的水賊,他跟著孫策一路跑來合肥,不過是表露一個態度罷了。

……他最不願意進城屯紮的原因,其實是城裡環境太惡劣了。

這樣一個盛夏,這樣一座經曆過攻城戰的城池,真是從裡到外都透著濃烈的屍臭味。

城中居民與一路至此的民夫被驅趕著去清理屍體,清理城外的屍體,清理城內的屍體,清理街頭巷尾,碎磚瓦礫下的屍體。

這種令人窒息的刺鼻臭味除了令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之外,還能令人產生更可怕的聯想。

天氣這麼炎熱,憑什麼城中不起時疫呢?

如果起了時疫,軍中的草藥在供給了孫策本部兵馬之後,還有程普、黃蓋、硃治等一乾老將的部曲兵馬需要醫治,那麼何時才能想到他這支兵馬呢?

他選擇在離城十裡之外的淝水上遊屯兵,實在是一個令自己感到無比滿意的決斷。

這裡依山背水,環境清幽,名義上可以拱衛合肥,實際正可以借了這個差事,退了那些惱人的雜役。

焦直喝過了一盞井水裡湃過的葡萄酒,便將目光放在了角落裡的銅燈上。

那盞燈據說是侍奉宮廷的匠人打造,燈身是個身材曼妙的宮裝女子,低眉順眼地舉了燈盞,仿佛在那裡等待主人的一瞥已經許久。

焦直那微醺的目光微微動了,心思也動了。

不知道周圍的村莊裡,還有沒有沒逃走的年輕女子,或者合肥城中尋覓一番也行,關鍵是好顏色……

他這樣心猿意馬地盯著那盞宮燈發呆時,宮燈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那一幕落進焦直眼中,麻木的頭腦卻沒有反應過來。

於是宮燈又微微動了一下。

那是……那是……那個舉著燈盞的美貌銅像活過來了嗎?

他忽然地睜大眼睛,正想要靠前仔細觀看時,帳篷外麵忽然傳來了焦鬥一陣又一陣尖銳無比的響聲!

“將軍!”有人這樣闖進了他的帳篷裡,大聲喊道,“有敵襲——!”

當他終於跌跌撞撞,想從憑幾上爬起來時,敵人已經衝進了營寨!

那是一群作戰風格迥異於江東人的邊地騎兵,他們仿佛從天而降,自營寨附近的土山上居高臨下,一路衝下來的。

在他們衝過來的途中,箭塔上的士兵慌忙示警,又喊著下麵營地裡的兵卒關閉轅門,可是這個指令立刻被匆匆跑過來的隊率否決了。

“布拒馬!布拒馬!”他粗聲大氣地吼著,“把拒馬拉過來!”

“是!是!”

於是那些士兵立刻慌慌張張地又將轅門打開,他們還得去拉起拒馬,架在轅門前,但那些能夠抵擋騎兵的拒馬是十幾杆長.矛綁在粗木上架起來的,沉重無比,平時將軍嫌它出入時十分礙事,便將它放在了門外的角落裡,現下要將它布在轅門前,需要十幾個士卒一起發力。

焦鬥聲越來越急,“快些!快些!”

“一!二!三!”隊率喊道,“抬起來——!”

“快些!”箭塔上的士兵已經彎弓搭箭,開始瞄準視線儘頭那快速衝來的一片烏雲!

誰的手上全是汗水?誰又一個沒穩住,竟然摔倒了?

“抬起來!一步!一步!快些——!”

就在士兵們搬起拒馬,一步步向著轅門挪動時,片刻之前還在土山上的騎兵已經衝了下來!

不知道是誰用儘最後的力氣喊了一聲——“快關轅門啊!”

那是焦直麾下這近千士卒最後的完整的記憶。

在慌亂之中連營門也沒有關閉的這座營寨,這座被焦直認為地點選得清幽又美麗,十分適合偷閒的營寨,頃刻間便灑滿了鮮血。

到處都是騎兵,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呼喊逃命的士兵!

那是他的部曲!他引以為傲的身家性命!在這支騎兵的鐵蹄之下,他們仿佛稚童一般驚慌失措,有軍官想要組織起反擊,但頃刻間便被騎兵的馬槊狠狠釘死在帳前!於是整座軍營徹底失去了反抗之力,如同羔羊在群狼麵前那般,甚至有人已經不再逃跑,而是丟下了武器,跑到了營地邊緣,涕淚橫流地俯倒在泥土裡,等待被俘虜,亦或者等待被殺死,於是徹底得以解脫的命運。

焦直手中拎著一柄長戟,嘴唇顫抖著,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這個年近不惑的江東士人很想大喊大叫,很想力挽狂瀾,這的確是他在許多個夢裡,認為自己一定能夠擁有的本事。

但馬蹄聲已經近了。

當他轉過身時,他看到了熾烈的陽光下,那個騎著黑馬的將軍,以及他手中染儘鮮血的馬槊。

那個將軍的眼睛黑極了,裡麵卻似乎什麼都沒有,隻有冷酷而熾烈的殺意!

作為這支兵馬的統帥,焦直應當緊握手中的長戟,勇猛無畏地衝上去,殺死那個青年將軍!或者是光明磊落地被他殺死!

但他最後隻在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丟下了長戟,也丟下了自己全部的自尊,俯倒在了地上。

……張遼偶爾會覺得陸懸魚有一點未卜先知的能力。

就比如說他們將大部分的糧食都留給了那些流民,這事張遼不是不犯嘀咕的,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決定一心一意幫著她。

但他就萬萬沒想到,江東人的陸戰是這個水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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