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是來日, 來日對複仇的幻想固然甜美,但眼前還有殘酷的現實需要麵對。
這一片荒廢的田野與濕地交織的戰場上,原本吳軍的前軍與中軍是聯係十分密切的, 前軍受挫, 中軍的精銳需要下場,一來是為壓陣,給己方的士兵提振士氣,增加信心,二來則是用這些體力飽滿,士氣高漲的精銳去對陣對方已現疲態的主力。
這應當算是正兵之道, 老派、樸實,雖不取巧,但同樣也難以被擊破。
張遼的出現打碎了孫策的設想。
中軍兵甲精良,即使被張遼的八百騎衝陣,一時也未造成太大的傷亡, 但問題來自於張遼太過勇猛, 撕裂了陣線, 打亂了中軍與前軍的聯係。
在中軍應當下場時,孫策的麾蓋被張遼衝破了,於是不僅親兵,連各個武將都立刻撥馬來救主帥——孫策若有閃失,這場戰鬥再無意義!
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騎兵衝陣這一刻不過須臾,前軍已自小規模的潰散轉為了大規模潰散!
潰敗是會傳染的!
當第一個人轉過頭去開始奔逃時,立刻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立刻便會有第二十個三十個!
尤其這些士兵並不那麼擅長陸地作戰——他們常年累月的作戰模式,都是登船靠岸突襲, 一波攻不下去,攻勢立減,隨時便要逃回船上的!
他們能夠攻下合肥,已經是孫策那超凡的勇武與人格魅力的影響,令這些江邊長大的士兵暫時摒棄了對陸戰的怯懦,轉而跟隨他奮勇作戰。
但孫策的人格魅力不能轉化為戰果時——這些士兵們身上的怯懦之氣立刻又浮現了出來。
有的士兵轉身逃回中軍的方向,還有的士兵一腳深一腳淺地衝進濕地深處的沼澤裡,但更多的則乾脆棄了兵器,拱手投降。
這一戰之後,除了陸廉獲得了百戰百勝的美名之外,還有一位天下聞名的勇將,便是雁門張遼。
這位年輕將軍的勇武與果決,以及對切入戰場時機把握得精妙至極的作戰天賦,都逐漸被各路諸侯所注意到——“雖古之召虎,不能比也!”
不過此刻的張遼就很猶豫。
他自覺對於戰場上什麼時候該衝陣,什麼時候該撤退的時機把握得確實好。
但他和陸懸魚認識了這麼久,他總覺得自己還是沒有跟她的思路完全對上的本事。
孫策已經緩慢撤退,他追出去了很久,但陸廉沒有追,甚至還特意派兵去提醒他,孫策的主力未損,追敵時千萬小心些,不要中了埋伏。
“他那兩千本部兵馬我自然不會輕舉妄動,”張遼返回時儘管滿頭大汗,但興致極高,“但他派了程普殿後,我又衝殺一陣,好歹多抓了五百多降卒——隻可惜程德謀年齡雖大了些,用兵到底不俗,不曾令我尋到空檔,斬了他的人頭!”
“啊,啊,”她在大纛下,有親兵給她搬了個胡床,她就坐在那裡,乾巴巴地笑了幾聲,“文遠辛苦啦!”
張遼忽然意識到她似乎在為什麼事而煩心。
“辭玉可有什麼心事?”
“……沒有,沒有,”她說,“打了這一場,那個漂亮小夥子就得哭唧唧地回家了,我哪裡有什麼心事。”
……張遼靜了一下,努力回憶孫策的臉。
……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兩隻耳朵,也沒回憶起五官有什麼特彆的地方。
……但也可能是因為他當時衝過去,全神貫注隻要殺他。那般鏖戰,自然不可能去仔細端詳他是美是醜,也就胡亂掃一眼那張臉罷了,馬戰混亂,是不是主將不是主要看鎧甲,看盔纓嗎?
但仔細回憶一下,那個五官的確端端正正,該長的地方都長得很對。
張遼不是什麼飽讀詩書擅作辭賦之人,形容不出孫策的長相,隻覺得確實是一張很秀美的臉,放在女人臉上便是位美貌佳人,但在孫策臉上絲毫不顯陰柔婉媚,隻覺得英氣迫人。
“文遠?”陸廉的聲音給他從回憶裡拉回來了,“你撇什麼嘴呢?”
張遼趕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心中升起了一股懊悔。
……還是騎術不精,他羞愧地想,沒一馬槊將美姿顏的孫郎戳下馬,下次努力。
陸懸魚煩惱的事其實跟孫策那張臉沒半毛錢關係。
她牙疼。
牙疼的原因是……張遼過於能乾了。
她就總覺得張遼要是隻牧羊犬,那每天晚上趕著羊群回家數一數時,絕對不僅不會丟羊,總能多圈回幾隻來。
至於是野山羊還是彆人家的羊,那就不一定了。
但羊是要吃草的,草料要是不夠,一時又不能賣掉的話,那就隻能殺了吃肉了。
……此刻合肥城中的糧倉裡真能餓死耗子,一粒糧食也沒有了。
原本巢湖水寨的糧食足夠這三千兵馬吃用數月,但現在一個嚴重的問題擺在她麵前:
俘虜的和主動投降的吳軍越來越多了。
她其實還挺希望他們四散著跑進沼澤地裡去,自食其力挖點什麼草皮樹根吃幾個月,等戰爭徹底結束再跑出來的。
但沼澤地裡隻有毒蟲,沒有那麼多供人吃喝的食物,巢湖到合肥一代最近打了個稀爛,附近的百姓又基本跑光了,沒什麼村鎮給他們容身。
於是這些潰兵又跑回來了。
他們像一個個遊魂一樣,低眉順眼,腳跟著腳,蹭著走著,一個連著一個,都不用提醒的,主動就將武器上繳,然後往軍營裡走。
……再然後就找地方蹲好,可憐兮兮地等飯吃。
這樣的俘虜來上三五百個擺在營裡,陸懸魚會覺得特彆有麵子,有成就感,能滿足她小小的,打了勝仗的虛榮心。
但當這樣的俘虜來了三五千人之後,她看了那密密麻麻一片,身上滿是泥濘——其中有些人在極度驚恐的情況下還失禁了,於是大熱天的就不用提味道有多刺激——臉上滿是惶恐與期待的降卒時,陸懸魚就覺得自己的後槽牙開始疼了。
張遼每次跑出去一圈,都能給她趕回一群降卒,現在又趕回了五百多人。
坐在馬紮上的主帥就忍不住搓一搓臉,再搓一搓臉。
“將軍,咱們回營嗎?”有親兵小聲問了一句。
陸懸魚回憶起滿滿登登那一營的降卒,感覺牙更疼了。
“我在這兒多坐一會兒,”她說,“你們看著他們些,沒傷的和輕傷的去洗洗澡,洗洗衣服,受了重傷的搬出營,外麵搭個草棚子放著,給他們些食水,但棚子不要離營地太近,省得鬨起瘟疫。”
“是。”
“哦對了。”她不自然地又叫住了士兵,“告訴營中醫官,給咱們自己的士卒看過傷之後,也去給那些江東人看一看,所用草藥和細布乾柴花費,記在我的賬上就是。”
親兵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錢!”她提高了嗓門。
……於是親兵撒腿就跑了。
戰場一時半會兒打掃不完,她騎上馬,告訴親兵不必跟隨,自己跑出去溜達一圈,靜下心想一想。
對於主帥來說,這不是什麼好習慣,畢竟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會死,誰知道身邊沒有隨從的前提下,打哪冒出來一支冷箭呢?
……但對那些記恨她的人來說,想達成這個成就也不太容易。
天色將晚,湖麵碎了萬點金光,映著遠處如血殘陽,染上了江河日下的淒美。
她讓馬兒慢慢走動,自己就站在湖邊想這個問題。
【你在發愁。】
【……你有好主意?】
【不,我隻是覺得你很有趣,】黑刃似乎在發笑,【原來你也知道這些降卒不該占用其他士兵的口糧,尤其是在糧食吃緊的時期。】
【……我自然知道。】她說,【廬江與兩淮離江東太近,我不放心,徐州全境都在供給主公圍城,這些人若是去徐州,大半會被世家挑走做奴隸,小半不在路上死去,也會在到達徐州之後窮困潦倒地死去。】
【那你在猶豫什麼呢?】黑刃表示,【你有更快捷的辦法。】
……她伸出右手,向著夕陽的方向張開,於是殘陽映得她的手上也染了一片血光般的光暈。
【那不是三五個人,那是近五千的降卒。】她說,【你明白那是多少人嗎?】
【如果他們活著,就是五千張嘴,如果他們死了,就隻是一個數字,當然,你也有彆的辦法,相對溫情一點的那種。】
【……比如說?】
【砍掉他們的右手,讓他們徹底失去戰鬥力,放他們回江東。】
陸懸魚重新將自己的右手收了回來,五根手指攥成拳頭,又重新舒展開。
有蜉蝣自蘆葦叢中飛過,輕輕地站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的手指輕輕一動,蜉蝣便驚慌地又飛起來了。
這輕盈而小巧的東西飛得並不算快——至少快不過她的手掌。
但陸懸魚就那樣出神地看著那薄得透明,仿佛淡淡發光的雙翼又一次消失在湖麵上。
今天是一個大日子。
也是一個無比忙碌,無比勞累的日子。
因為降卒實在太多,因而陸懸魚下令,乾脆在旁邊另起了一座營寨,專門用來看管這些降卒。
這座營寨修得十分簡陋,因為帳篷都給吳軍中的重傷員用了,因此大部分的降卒隻能手動搭個小棚子睡覺,還要忍受蚊蟲叮咬。再聽一聽離得不遠的軍營中歡聲如雷,隨著那高亢的歌聲一同飄過來的還有酒肉的香氣,這些降卒躺得就更艱難了。
但即使艱難,他們其中不少人也堅強地躺下就睡著了——畢竟這一路而來,他們的精神無時無刻不在繃著,現在突然放鬆,疲倦立刻就湧上來了。
但其中也有些人沒有睡。
他們在悄悄地聊天。
考慮到陸廉的士兵有在這裡巡查值夜的,這些聊天的降卒隻能小心地竊竊私語,生怕聲音大了一點點,就要被拖走打軍棍——他們可是降卒,砍頭都是有可能的!
“小陸將軍會把我們帶去哪裡啊?”
“大概是徐州吧,我聽說徐州人少,那裡缺開荒的。”
“那,那我家裡還有老小等著……小陸將軍會把他們也帶過來嗎?”
“做你的夢……”
“噓……小聲點,巡夜的!”
於是竊竊私語暫時停了一停,等待腳步聲過去之後,才重新嘀咕起來。
“做你的夢吧……除非小陸將軍打到吳郡,否則你還想再回家?”
“那我們要是都在徐州安了家,那我們也是徐州人了,我不能回個家,還不能請人帶個信?”
“帶個信自然是……可是你看看,打成這樣,你有錢請人寫信,你還有錢請商隊替你帶信了!”
“你們想的真多!能活下來都要感念小陸將軍不殺之恩,還在想什麼回家!”
“可是……可是……”那個小聲嘀咕的漸漸起了哭音,“可是我阿母……”
其他人又連忙小聲安慰了幾句。
其中忽然有一個沙啞的,口音不太像吳郡人的聲音響起。
“你們心還挺大的,”那個人小聲說,“不怕小陸將軍殺了你們。”
黑漆漆的小棚子裡立刻響起了一陣涼氣。
而後立刻又有人斬釘截鐵地反駁回去了。
“胡說八道!小陸將軍斷然不會這樣做!”
“為何?你見過她?知道她是什麼人?”
“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什麼人!”
“……什麼人?”
那個吳郡士兵想了一會兒,似乎想不出更有學問有水準的回答,便很斬釘截鐵地說,“好人!”
於是那個聲音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