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麗, 秋景端凝。
尤其是劇城外的這座莊園,不僅有山水樹木,還圈了一片附近的濕地。
此時雖已收起毛扇, 換下纖締製成的衣衫,但秋陽正暖, 仍可坐在亭中鋪好的蒲草席上, 慢慢賞玩遠處隼鳥盤旋飛翔於濕地間, 或是近處槭樹紅葉紛落。
莊園當初建造時,主人家便存了這樣巧妙的心思, 庭院中那幾株槭樹也正是開得最好的時候。在這裡宴請客人是極風雅的, 但崔壽的心思全不在這上。
他偶爾悄悄看一眼自己那位自冀州而來的遠房從兄,然後歎一口氣。
“彥思何故作此態耶?”
“聞聽將有戰事,”崔壽小心道, “心中不安。”
從兄笑眯眯地摸了一把梳理得十分美觀的胡子, “大公子所領者, 是撥亂世,反諸正的王師,有何懼哉?”
“弟亦知此理, 亦深信大公子威武之師, 定能全據青州, ”這位北海的士人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說出來, “隻是最近……”
……不,他根本不信。
對於青州的士人來說,如果可以選一個領導者的話,孔融和袁譚之間,他們是一定會選孔融的。
對他們來說, 孔融來到北海之後,置城邑,立學校,表顯儒術,這很受青州士庶的歡迎,因此大家樂意選他為領導者,這是沒什麼疑問的。
但這種“選擇”並不代表強烈的立場傾向。尤其當孔融慢慢被劉備和陸廉架空之後,現在青州的實際統治者就變成了劉備,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對於青州士族來說,劉備與陸廉並未結恩於青州士族——陸廉保衛了這片領土,並且在此之後,她一直鎮守此地,軍紀嚴明,謹慎清正。雖為女子,但若論私德,陸廉幾乎是完美無缺的。
但青州士族並不能從她這些美德中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她整治了北海與東萊大片土地上的流寇與山賊,將那些無主的土地分發給了農人,又從寒微之士中提拔了許多基層官吏。
她做這些事時,並沒有在明麵上觸犯士族的利益,相反士族們也因她的赫赫戰功而守住了自己的財產,這是一點都不錯的。
……但那些慢慢聚攏過來的流民沒有變成依附士族的田客與奴仆,而是獲得了一塊田地,並且開始耕種起自己的田地來,這就令士族有一點不滿了。
他們原本指望勝利能帶來更多更美妙的東西,比如那些流民,又比如一些可以安置自己子侄的地方官的位置,這些東西在這場勝仗之後也確實被陸廉獲得了,但她並沒有慷慨地拿出來與他們分享,而是提拔起了一群孔融與田豫選擇的寒門子弟。
士族不會因為這一點不如意而選擇與陸廉為敵,她連袁譚都能戰勝,誰敢與她為敵呢?況且她的確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統治者,她有著那樣的美名,那些寒門子弟也同樣出身士族,這並不是什麼離經叛道的舉措。
但他們也不會因陸廉對青州這片土地的清正與勤勉,便決定義無反顧地追隨她——僅僅是守護青州不為袁氏所欺,還不足以讓他們作出這樣的決斷。
袁譚不算一個很好的統治者,但也遠沒有壞到他們需要不計一切代價逃難的程度,尤其暗流湧動之下,這位袁家大公子已經同北海許多豪族暗通曲款,承諾隻要他們願意背棄陸廉,轉而在這場戰爭中投奔他,那麼他將慷慨地賞賜他的盟友。
“大公子雖領王師,”崔壽說道,“但庶民卻更願意信陸廉。”
崔邈忽然看了他一眼。
“為何這麼說?”
“弟在千乘亦置田產,是蒼頭向弟報信的。”
自從劇城傳出備戰的消息之後,位於邊界線上百姓便開始慢慢後撤。剛開始數量不多,隻有幾戶,十幾戶,走在土路上並不顯眼,但現在已經越來越多了。
崔壽那片地租種給了一群田客,那些田客有自己家的地,但因為剛開墾不久,糧食打得還不多,因此為求穩便,又種了他的地,得一點糧食糊口。
但聽說了戰事將至的消息之後,田客們收完了這一季的秋麥,表示不準備再種冬麥,而是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避難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有些細節很是反常,比如說一般是士人先走,而後是那些略有薄產的升鬥小民,最後才是那些食不果腹的田客。因為他們沒有餘財,因此不足以支撐他們這樣漫長的一次遷徙。舉凡逃難,對他們而言必是九死一生。他們不知道該去哪裡,不知道該如何找飯,不知道怎樣能在風餐露宿的環境下活下來,因此甚至還不如留在原地。反正等到敵軍前來也未必會殺儘他們每一個人,至多不過掠了他們的妻女,再順便將他們也抓去民夫營做勞役罷了。
但這一次,這些窮苦人走得很迅速,而且目標非常明確——他們要去徐州。
“徐州?”崔邈有些不解,“徐州亦在戰亂之中,他們難道不知嗎?”
崔壽歎了一口氣,“他們說……”
“什麼?”
“他們說,就算戰亂,劉使君在那裡,小陸將軍在那裡。”
崔邈那張淡然如出塵高士的臉霎時便陰沉下來。
“這是什麼話,”他冷冷地說道,“誰教他們這些話的?田豫?”
“田國讓為籌備軍務之事,已近心力交瘁,哪有那個餘力?況且教這些黔首又有什麼用?”崔壽反問道,“勸他們往徐州逃又有何用?劉備自顧不暇,難道還有餘力安置他們嗎?”
話雖不錯,但崔邈仍然在其中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意味。
“若隻是千餘農人逃走也就罷了,”他最後還是沒有將擔心的話說出來,“大公子必速戰速決,月餘之間,他便會出兵了。”
崔壽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青州之士,盼大公子如盼雨露!”
“但田豫手中有五千餘兵力,若他死守劇城,鏖戰之後,難免玉石俱焚啊,”崔邈詭秘地一笑,“彥思若能開城迎王師,必論頭功!”
他這位附庸風雅的遠房從弟臉上的喜色一瞬間便凝滯住了,似乎連近處的紅葉都不能與他的麵色相媲美,整個人像是被一顆栗子卡在了喉嚨中,不上不下,憋得整張臉都漲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