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漸長。
他們在巢湖旁紮寨那會兒, 寅時天光已經乍亮,湖麵上泛著橙紅與墨藍交織的波光,漸漸那一段橙紅色的朝霞間透出金光時, 早起換崗的士兵正可以迎著那抹朝陽舒展一下筋骨, 去湖邊看一看網子裡是不是鑽進了幾尾魚。待確定了朝食有沒有一點加菜之後, 再慢吞吞地去帳篷裡躺下, 而那時他的同袍們尚在酣夢之中。
但現下也是寅時, 士兵們默不作聲地從榻上爬起來,穿好衣衫, 踩上草鞋,再用破布將腿綁得緊緊的, 最後才掀開帳簾, 一個個出門時, 外麵的火把還在劈啪作響, 散發著桐油焦糊刺鼻的氣味。
透過火把的陣陣黑煙, 天幕間仍有許多星星不肯離開,仍舊居於高天之上,冷酷地注視著這座已經蘇醒,即將整裝開拔的軍營。
在經曆了疲憊的行軍一日後, 這個時辰起床無疑是痛苦的。
但還有比他們更痛苦的人,比如枕戈待旦,根本無法睡得踏實的太史慈, 以及他身邊的那些士兵,他們疲憊不堪的身體和精神經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血戰。
但好在他們堅持到了黑夜的降臨,也好在於禁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不願意在十分有把握的前提下安排夜戰。
士兵們埋坑造飯,朝食是兩個餅子, 以及一碗肉湯,裡麵有煮過之後像泡水的紙一樣口感的肉乾,也有些艱難從沼澤地裡帶出來的羊,宰殺之後,那些羊肉來不及炙烤,切個稀碎就扔進了鍋裡。
因此這一鍋肉湯浮著血沫,又膻又腥,難吃極了。
但士兵們吃得津津有味,連那些血沫也很珍惜地一起喝了下去,或許他們其中有些人是吃不慣這種味道的,但誰也不會如此嬌氣地表露出來。
這樣一頓豐盛的朝食代表了即將來臨的大戰,因此多吃一點肉,就多攢出一分力氣,也就多了一分活下來的把握。
至於那兩個餅子,老兵們倒是不忙著立刻吃掉,而是隻吃了一個,留一個揣在懷裡。
“打仗時吃得太飽可不行。”他們這樣交頭接耳。
當灶坑裡的火被熄滅,所有的物資都被裝在車上,士兵們舉起旌旗,拿起武器,準備跟著她繼續出發時,陸懸魚難得地停了下來。
“我有話要對你們講,”她說,“今天咱們要打於禁,我原以為此人不過爾爾,因此分了三千兵給太史將軍,要他去誘於禁出城擊之,但他的確很強。”
在她身後,地平線的儘頭出現了一抹濃稠而凝重的深紅。
士兵們沉默地看著他們的將軍,這支即將開始行軍的長隊如同林中的樹木,風一吹,隻有衣衫擦過的沙沙響聲,寂靜得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不過也僅此而已,”陸懸魚說道,“他難道能勝得過我麼?”
她看著麾下那些士兵,那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因此已經不能承受高強度作戰的士兵,“你們殺得了曹仁,就同樣能殺得了於禁,但這一仗與往常不同,你們必須聽從我的命令——”
“我們都聽將軍吩咐!”
“將軍要小人去死,小人也絕不遲疑!”
“不,”她說道,“我不要你們死,我要帶著你們活著回到青州。”
“將軍!”
“將軍!”
“必勝!”
“必勝!”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親隨,忽然一笑,“去為我尋一架馬車。”
太陽慢慢自林間升起,照亮了葉片上的露水,偶爾有鳥兒踩了一腳枝葉,晶瑩剔透的露水便在葉片的抖動下輕輕跳了跳,然後順著脈絡一路向下,落在了高坐軺車的陸懸魚額頭上。
她抬起頭時,正看見那隻鳥兒舒展開翅膀,一聲清鳴,自林間飛起,向著東北的方向一路飛去。
那裡有種特殊的氣味,那是盛宴的氣息,吸引著四麵八方的野獸、飛鳥、昆蟲向著那裡而去。
那正是她要去的方向。
太陽剛剛升起不久,於禁與太史慈已經簡單地將自己的陣型整頓好,於禁還剩四千出頭的戰力,而太史慈這邊則更慘一些,隻有兩千堪堪能戰的士兵,剩餘因為傷勢過重,已經留在了後麵的帳篷裡。
當陽光灑落在這片浸透了鮮血的戰場上時,戰鼓一聲接一聲,士兵的腳步也一步接一步,越來越近,越來越急!
張遼策馬來到太史慈的身側,見此情景並不慌亂,隻低聲同他說了一句。
“剛剛有斥候報信,將軍將至,”他說,“最多不過一刻。”
太史慈猛地看向了他。
這一夜士兵們睡得也許並不踏實,而他則完全不曾入眠,因此兩隻眼圈立刻染上了一層青黑。
“那三千兵馬久戰疲敝,尚不及我領出的這一支——”
“所以將軍要輸給他看,”張遼輕輕地說道,“子義隻要一心守住,我來從旁襄助便是。”
那張英俊但十分憔悴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了一縷神采。
儘管因為這片戰場上有雙方的騎兵斥候往來巡邏,陸懸魚不能寫信同太史慈講明,但隻要她帶來了這樣一個口信,他便立刻明白了。
於禁並沒有將全部的兵力都用在圍殺太史慈上,儘管他很想這麼做,但斥候報告說陸廉的兵馬將至,他必須留出一支預備隊來應付她,防止腹背受敵的困境發生。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斥候都不能接近那支兵馬,仔細看一看士兵們麵貌如何,士氣是高是低。儘管他抓到的俘虜聲稱陸廉帶的士兵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傷,但於禁仍然認為不能掉以輕心,他因此派了十幾名斥候去探查,但每一人隻要近了二百步內,便會被射落馬下!
陸廉身邊竟有這樣的神射手!
但那些俘虜卻又都否認了,他們說軍中若論劍術,自然要推陸廉,但若說射術,那隻有太史慈是獨一無二的高手,現下太史慈就在這裡,陸廉身邊哪裡又出來一個高手?
那也許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幾名,甚至幾十名神箭手的把戲,於禁這樣不確定地想,心中又升起了一個猜測:
陸廉既然用了這樣的手段,自然是軍中有什麼事怕他看出來。
但他們遠道而來,士氣低落,兵卒疲憊已經不是什麼需要掩飾的事了——那她到底在掩蓋什麼呢?
想起之前從淮水大營裡逃出來的那些兗州兵所說的——
“陸廉亦身受重傷,可惜被她的士兵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