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散發惡臭的城池。
石頭是最珍貴的東西, 它可以搭建出更加堅固的樓台,但在下邳城裡有這個條件的人不多,哪怕是士族, 也不能全部都做到這一點。
因而在劉備的指揮之下, 守城士兵將儲備的木板拿出來, 搭建起了一座座高於洪水的木台, 讓那些進城避難的百姓也有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
他們就這樣將帳篷搭在了木板上,小心翼翼,依靠取暖。
但便溺成了問題。
一座原本隻能收容萬人的城池,突然進了十萬百姓之後, 每天產生的生活垃圾本來就是個問題。在曹操隻圍城, 未放水時, 劉備很重視這一點,征發了民夫, 由小吏帶領, 每日要在城中反複清掃, 將汙物清理出去, 防止瘟疫。
但現在浸泡在及腰深的汙水裡之後,民夫沒有辦法再沿著街道清掃這座城市,百姓們毫不在意地將汙物都扔進了水裡。
劉備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怪罪這些百姓,他們既沒有這樣的學識,又沒有這樣的心思——他們活過每一天已經足夠艱難, 無法再顧及到這座城池會不會引發瘟疫。
但這座城池失去了潔淨的水源, 這是千真萬確的。
於是已經泡在水裡的軍士與百姓,仍然不得不祈求下雨。
隻有下雨,他們才能夠接到一點水喝。
而在不下雨的日子裡,每天都有人因為乾渴而被迫去喝被汙染的臟水, 每天都有人因此腹瀉不止,而他們的腹瀉又進一步引發了更嚴重的水汙染。
那些喝過臟水的人大多在幾近癲狂的掙紮和哀求之後,結束了痛苦的生命,被沉默的守軍從他們的家人手中奪走,然後順著高高的城牆丟下去。
漸漸要變成一座土山了,一個守軍說,下次需要換一個方向丟。
其實也不必那麼在意,另一個守軍這樣回答,下次扔下去的,說不定就是我們,你不想占一個好位置嗎?
比起那些被丟在最底層,浸泡在泥水裡,已經無法辨認的屍體來說,很顯然越疊在上麵,就越體麵些。
想象自己被丟在最上麵……下了黃泉,那應該也能讓親人分辨出他的模樣吧?這個提議竟然也令那個守軍心動了。
但這樣的竊竊私語忽然又被打斷了。
主公!
他們連忙抓起了自己的武器,努力舒展開肮臟而破爛的衣服,想要讓自己在這一刻也顯得體麵一點,不過他們的主公看起來也已經十分不體麵了,因此並沒有嫌棄他們滿臉的泥濘,以及滿身的尿騷味兒。
他們的主公穿了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袍子,但在這兩個守軍的印象裡,這袍子原本應該是墨藍色的,上麵繡了美麗的銀線。
主公喜歡漂亮衣服嘛,誰不知道?
但這衣服也肮臟極了,泥濘、血腥、以及一些分辨不出的汙漬留下了一層又一層的印記,反複乾涸,又在汙水中反複浸泡。
就像劉備這個人一樣狼狽。
下邳城裡的清水已經很少了,不夠喝,更不夠沐浴或是清洗衣服的。
因此當劉備向他們走來時,眼窩是凹陷下去的,胡須是亂糟糟的,看起來憔悴極了。
“今日怎麼樣?”主公一張嘴,開裂的嘴唇綻開了血絲,顯得嘴唇更白了。
一點血色也沒有。
“一切,一切都好!”小兵看了一眼那張嘴,趕緊應了一句。
主公低頭打量他們倆,儘管知道這位主公性情並不暴躁,他們還是惴惴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麼地方惹怒了他。
或者什麼地方也沒惹怒他,隻是他也很暴躁,很絕望,想要尋個人來罵一頓,發泄一下心中的情緒,這不也很正常嗎?
這座城已經快要忍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崩潰邊緣,難道劉備就能置身事外嗎?
“哈,”主公打量完了,忽然嘲笑了一聲,“也不擦擦臉上的汙漬,我都快認不出你們倆誰是誰了。”
……啊這。
小兵趕緊用一隻還沒完全破爛的袖子擦擦臉……好像還沒擦乾淨。
主公恨鐵不成鋼地伸手過去,用自己的袖子又給他擦了擦。
“擦擦臉,精神點,”他一邊擦,一邊說,“等趕跑了曹操,把河道修一下,其實這地很肥,明年種起來挺好的。”
……有點用力,擦得臉有點疼。
……疼也忍著。
……沒忍住。
……於是就哭了。
“主,主公!”他自己捂著腮幫胡亂地一邊擦,一邊哭,“咱們還能守得住嘛?”
劉備瞥了他一眼。
“怎麼守不住?你看前些時日,曹操攻城挺急的,後來攻不下來就開始圍了,也算有章法,你再看現在。”
他指了指城外,“你看。”
城外遠處仍然有兗州兵的營地,隻是確實冷清了些。
“現在鼓聲不振,陣仗不嚴,這是曹操不在軍中了,”他說道,“他能去哪呢?”
小兵傻乎乎地看著他,“主公,去哪了?”
“那肯定是我二弟和小陸來了啊!”劉備叉著腰說道,“我二弟和小陸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嗎?天下無敵!”
……有點羞恥。
小兵又擦擦臉,不知道該說點啥。
“不過曹操這個人多詐,他們要是打的急了,怕是得中埋伏,咱們得再打起精神,堅持些時日,讓他們能專心對敵——來來,還有你們,”劉備很自然地指指點點著周圍湊過來的士兵,“你們也把臉擦擦,衣服曬曬,小陸將軍畢竟是女娃娃,等她進了城,看到你們這樣,怕不是要笑話你們啊!”
……笑話我們。
……聽起來也有點羞恥。
……小兵趕緊又擦擦臉,順便把眼淚一並擦下去。
陸將軍和關將軍在為他們而戰嗎?
下邳城馬上就要得救了嗎?
那就太好了呀!
陸廉在為她的主公,為這座城池而戰嗎?
毫無疑問,是的。
但她能成功嗎?未必。
當陸廉的中軍慢慢壓上時,曹操立刻發現了敵軍的異常。
即使是前軍已經與中軍拉開了一定距離,幾乎已經將脖子伸進了那個繩圈,陸廉仍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性。
這沒什麼,曹操與荀攸製定了許多套計劃,如果能將她誘進馬陵山,他會贏得更輕鬆些,但他非常清醒,同時也為自己左右翼的伏兵更改了幾次計劃。
——這些計劃有的簡單,有的繁複,但目的隻有一個,將她的陣型拉開,拉散,分割,包圍,逐步殲滅。
關陸聯軍是徐./州最後一支尚有一戰之力的兵馬,曹操甚至不奢求一戰功成,因為他清楚,隻要能夠不斷切割,不斷吃掉陸廉的兵馬,她終究會露出疲態。
於是徐./州收入彀中也就變成了一個時間問題。
隻要攻滅了陸廉,他就可以分兵回兗州,擊退張繡和董承的聯軍!他在淮安城外留下了於禁阻絕關羽,於禁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失望!
隻要攻滅了陸廉,兗州、徐州、豫州、揚州,都會逐漸變成他的領土!
令旗揮動,兩翼加快了腳步。
即使留在遠遠的丘陵上俯視這片戰場,曹操對自己軍隊的熟悉程度與掌控力仍然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他算計著要在陸廉的中軍趕到之前,合圍這支前軍,兩翼的伏兵就一定能做得到。
兗州人一手持盾,一手長.矛,衝向了陸廉的前軍!
陸廉的中軍也已經趕到了。
在這鋪天蓋地,如山洪一般自群山間傾瀉而下的兵馬麵前,隻慢了一步。
這支中軍無論是行動力,還是前進時的空隙與姿態來看,都能很輕易地看出他們與前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軍隊。
因而隻要這一步,就足夠了。
曹操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了笑容,這並非安撫軍心時的笑容,而是發自肺腑的笑容已經許久沒在他的臉上出現過。
“陸廉用兵老道,會將兩翼的士兵收攏,保護中軍,”荀攸觀察了一會兒說道,“不能輕視。”
仿佛驗證了他所說的話一般,雁行陣的兩翼也開始向內收縮,如同一層油膜,將中軍裹在了其中。
有這些士兵擋在前麵,中軍得以調整了他們的步伐與陣型。
曹操重新皺了皺眉,一道命令又跟隨著旗語發布了下去。
進攻!堅決地進攻!加固包圍圈!厚實一些!
看到那麵大纛了嗎?!那就是陸廉本人所在,要確保你們的進攻能夠在她到來之前消滅掉她的前軍!要確保你們的防禦能阻攔她的步伐!
她也是人!天下沒什麼人是不可戰勝的!哪怕是項羽在世也是一樣的!
無邊無際的兗州兵發出了一聲怒吼!
她的馬蹄走得並不快,但這就夠了。
當她自整個軍陣的後方開始緩緩前行時,她立刻成為了己方與敵方最為矚目的存在——大纛總是引人注目的,奪旗斬將這種事自古以來就是所有軍人的夢想,沒有什麼人會例外。
當她經過時,士兵們會激動得握緊武器,眼睛裡發出奪目的神采。
“將軍!”
“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