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城這場攻防戰以主帥被射中, 又為敵軍所劫,因而不得不暫時告一段落時,下邳的百姓們還無從得知。
下邳城中拿出了最後一點糧食, 雇傭他們重新填平決口,將泗水引回河道,以期待來年能夠重新耕種。
整個青徐都因這場戰爭而精疲力儘,許多人背井離鄉, 忍受著淒風苦雨,但當他們慢慢回到家鄉時, 所見又是這樣的滿目瘡痍。
但沒有什麼關係,那些麵目粗糙的人忍著淚水,互相安慰,至少一家人還在, 他們可以從泥濘中刨出一麵泥牆, 再在林間撿些樹枝,慢慢地搭起一個小窩棚, 避一避風雨。
隻要忍過這一個寒冬, 待來年春天時,他們就可以趕快耕種了。
使君有令, 隻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沒有來年的種子, 官府可以免費借一些給他們, 隻要秋收時還回來便是。
可是要怎麼忍過這個寒冷而饑餓的冬天呢?
是去偷,去搶,還是將家裡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變賣光?甚至賣掉自己聰明伶俐的兒女去彆人家中為奴為婢?
這是黔首們不得不麵臨的困境,但好在各個郡縣的郡守與令長都發布了一些政令,征調民夫掩埋屍體, 重修城牆與護城河,以及充為義勇,清剿流寇。
這些勞役一個比一個苦,一個比一個累,但都會給一點糧食做報酬,有些比如清剿流寇的,更是允許義勇們剝光流寇身上最後一塊遮羞布,用以充作犒賞。
在這個嚴苛的寒冬,原本不會受人歡迎的這些勞役也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至少咱們還活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民夫們這樣哀歎著,想一想,曹操三臨徐州,可他們這些黔首竟還活著,哪怕活得狼狽些,那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比起那些衣衫襤褸,手掌紅腫開裂,卻依舊在寒風中費力夯城牆的民夫來說,呂布現下過得愜意極了。
牆壁是中空的,有仆役在不停燒火,令溫暖的火氣鑽進中空的煙道裡,房間裡不需要四處放置火盆也可以溫暖宜人。
龜茲的掛毯,蜀錦的屏風,樓蘭的杯盞與美酒,還有玉一樣明潤的宮燈。
角落裡置了一把價值萬金的古琴。
呂布在這一片富貴氣象裡整了整衣冠,準備迎接訪客,但還是覺得不得勁極了。
因為女兒的事,他的妻子剛剛衝他痛哭了一場。
“將軍可知那董氏女在宮中何等的頤指氣使,旁若無人!”
呂布不自在地將目光彆開,“那隻是個沒有什麼見識的婦人,你何必——”
“她縱沒有見識!宮中誰能製得住她!皇後都要避她一頭,難道將來阿姁入宮,也要看她的臉色不成!”
“這是什麼話!”呂布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我的女兒,何須看那婦人的臉色!”
“董氏女為何驕橫,將軍豈不知嗎?!”嚴氏嚷道,“城中皆傳董承接連攻城奪地,就要全據兗州,權傾天下!”
呂布的臉色便更加惱怒了。
“那董承不過一個西涼武夫!張繡更是喪家之犬,如何能勝曹操!”
但這話是無法說服妻子的。
……其實也無法說服他自己。
好在有客至,暫緩了夫妻倆的爭吵。
這位訪客登門拜訪時,滿臉都是笑容,“一見溫侯,便覺春風拂麵。”
儘管訪客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文士,但他這樣的吹捧,還是讓呂布的確感到了一點春風拂麵。
文士姓楊名修,字德祖,三年前舉了孝廉,今歲剛在朝中任郎中,若看職位,實在是無足輕重的,但他出自弘農楊氏,父親是尚書令楊彪,這就立刻令人不能輕視了。
“德祖今日前來,究竟有何見教?”
婢女端上了家中所藏最好的茶,賓主都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之後,才開始講起正題。
“溫侯可知徐.州戰事?”
呂布臉上那客氣的笑容一瞬間變得有些不自在,將目光轉開。
“天子將行郊祀之事,我一心在此,未曾分神。”
楊修看了他一眼,一點也沒有戳破呂布那點淺薄的心事。
今番劉備為朝命而誅滅袁術,曹操卻趁此時機前去攻打徐.州,滿朝上下無不義憤填膺,隻有呂布十分小心,不曾表露什麼態度,最後還是董承前往討賊。
滿朝公卿誰也不是傻子,立刻便明了呂布心中所想:
劉備有恩於他,但他卻貪圖雒陽的這點安樂,又畏懼曹操兵勢,不願相助。
現下若聽說劉備被曹操或虜或殺,這位坐視恩公遭難的將軍豈能不愧疚呢?
但這種愧疚很快會過去的,而另一種就沒那麼容易被拋之腦後了。
楊修的聲音清清朗朗,但講起戰勢時,帶上了一絲極其明顯的興奮。
“陸廉於下邳城南馬陵山處,大破曹軍,殲敵人萬餘,曹操已倉惶回返兗州,未知生死!”
呂布猛地轉過臉,瞪著他看。
但這位郎中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呂布那驚駭而複雜的目光,還在繼續亢奮地大聲向他報喜。
“這位陸將軍而今真是名滿天下,雖韓白在世,恐怕亦不及她!她現下已解下邳之危,劉玄德無恙矣!”楊修講得忘情之處,竟然伸手過去抓了呂布的手,又親切,又感動地搖一搖,“聽聞劉使君於溫侯有恩,溫侯必定為徐.州戰事日夜懸心,因此在下特來報喜!”
屋子裡靜了一會兒,呂布忽然誇張地一拍大腿。
“我就知道小陸是個好的!有她在,我原本不該這般茶飯不思,憂心滿腹的!”
“劉使君的奏表已至雒陽,天子明日欲在朝會上,令公卿大臣們議一議,該當如何封賞——”
“憑小陸的戰功與名望,憑她的品行!這有何可議!”呂布大聲道,“她早該封侯的!”
“當真?”楊修笑道,“家父素來看重溫侯,況且溫侯又與徐.州諸將交厚,因而特地命在下前來探問,溫侯既如此說,在下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