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將軍剛剛說的話, 皆為虛言。”
“……剛剛,剛剛我說什麼來著?”她咽了一口口水,有點緊張地問, “哪一句?”
……氣氛有點尷尬。
陳群垮著一張貓臉, 裹著淺灰色大氅站在離她十步遠的地方瞪著她。
聽她這麼說, 那張臉顯得就更氣憤了。
“在下這數月的奔波操勞,原本也是不值一提的。”
她的大吃一驚:“我沒這麼說啊!陽都從上到下,有口皆碑,都說你不愧是潁川經學世家出身, 處理庶務井井有條, 就連北海過來的許多小吏也感念你的辛苦哇!”
那張貓臉稍微好看了一點,但還是揚著下巴。
“將軍既念在下於青州庶務上, 曾獻微薄之力,”陳群咄咄逼人,“在下不放心這些士庶, 欲與將軍同歸青州,如何稱不得一個‘回’字!”
有理有據, 關鍵是她不擅長吵架,不管是同平原城的大嫂、裝神弄鬼的假“列缺劍”, 還是經學出身的陳長文, 反正她都吵不過。
……但她還是努力找到了一個台階給自己下。
“我這不是怕你身體不好,旅途勞累嗎?”她小心地說道, “你放心先歇著, 城中還有事需要處理,待我們啟程時,我來尋你好不好?”
冷冰冰的紀律委員用有點懷疑的眼神上下看了她兩眼,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把眼神彆開了, 聲音也放低了,就好像心虛似的。
“勞煩將軍掛心,在下已經無礙,”他的眼神飛來飛去了一小會兒後,重新又恢複了正常的,不吵架也不心虛的狀態,“那在下這便收拾行裝,將軍開拔時,知會一聲便是。”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還輕輕地將白玉一樣的手握成拳,放在唇邊咳嗽了一下。
……怎麼看都跟軍營不搭調。
但她還是就著這個台階,忙忙答應之後,撒腿跑路了。
她翻身上馬,拽起韁繩,輕輕夾一下馬腹準備離開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陳群輕輕地欠了欠身,行了一個揖禮。
她似乎衝他笑了一下,但也許是他這幾日未曾出屋,外麵的陽光太耀眼產生的錯覺。
但即使是那一瞬的錯覺,都令他發了一會兒怔。
“郎君初愈,還是彆在外麵久站,免得又著涼的好。”
“嗯,”他無意識地應了一聲,目光忽然一頓,“那是什麼?”
“那位陸將軍拿過來的茶餅,”仆役說道,“不是郎君喜歡的武陽茶,小人這就收到後麵去。”
“……拿來。”
仆役睜大了眼睛,看看小郎君伸出來的手,又看看小郎君的臉。
站在外麵這麼一會兒,那張原本就很白淨的臉凍得更白了,偏偏兩頰又爬上來一抹紅。
仆役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雙手將這包徐.州本地的茶餅遞了上去。
郎君抱著這包茶餅,進屋去了。
不管陳群心裡在想什麼,陸懸魚心裡在想一件事。
袁譚被俘,這意味著什麼?
曹操和袁譚儘管算是盟友,但他們的戰略意圖是完全不同的。
對曹操來說,徐.州的土地是次要的,乾死這個有威脅的鄰居,令朝廷隻能接受既定事實更為重要——除他之外,誰也不能當那個“天下人望”,他那個姓劉的,出身宗室的鄰居更不能當。
對袁譚來說,這位大公子沒有那麼複雜的野心,他的想法樸素無華,他想擴大自己統治下的領土麵積,但又不能回頭向自己老爹要,於是隻能向南擴張,順帶著,還可以給老爹看看他的本事。
劇城具體的情況她已經派信使去了,但在此之前,她心裡有一個模糊的想法。
“將軍欲殺袁譚否?”徐庶這麼問過她。
她搖搖頭。
“欲放袁譚否?”
……心裡也不得勁。
看看那些背井離鄉的青州百姓,他們耽誤了一季的冬麥,這意味著他們沒辦法在開春的時候靠新下來的糧食充饑,他們要忍過一段青黃不接的漫長時間。
這種“忍耐”不是一千八百年後年輕人晚上不吃飯,忍一忍喝點水就能熬過去那種,它意味著男人可能會賣掉自己的妻和子,母親會殺死剛出生的嬰兒,甚至年邁的父母需要謹慎地選擇一個不會令兒女為人詬病的方式,悄悄死去。
待到來年豐收之時,農夫便可以坐在田壟間,望一望滿目金黃,感慨一聲那麼難捱的日子也挺過來了。
還有更多挺不過來的人,就那麼無聲無息地因為這場戰爭所帶來的饑荒,悄悄消失了。
——因為袁譚的一個念頭,就那樣悄悄消失了。
徐庶看了看她遲疑的臉,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兵者,國之大事也,將軍宜三思為上。”
天氣越來越冷,帳篷裡燒起了加倍的炭,但不必擔心中毒的問題,因為這個時代的軍帳不可能做到嚴絲合縫,反而四麵到處都有一點看不到的,但能令朔風呼嘯往來的小縫隙。
入夜之時,營中士兵早早都爬被窩裡去睡覺了,士兵們沒她這麼多心思,一聽說青州不用打仗了,睡得就特彆香甜,於是寒風中還能聽到遠遠近近或大或小的鼾聲。
……有點羨煞人。
她也躺在被子裡,盯著兵器架發呆。
上麵的那柄劍是她最近的佩劍,三尺餘長的漢劍,百煉鋼鍛打而成,鋒銳難當,但在這一路的頻繁作戰中,劍身也有了一些傷痕,待有空時,該送去鐵官處重新保養一下。
下麵四尺餘長的那柄劍,劍鞘仍在,劍身卻已經斷裂了,安安靜靜地擺在那裡,一點聲音也沒有。
但當她思考這樣的問題時,她的目光還是會忍不住看向它。
它會怎麼說?
它會說劉備與袁紹是遲早要有一戰的,哪怕田野荒蕪,哪怕白骨盈野,哪怕千裡無雞鳴,這一仗一定是要打的。
因為這個國家實質已經分裂了,不管是誰想要重新令它重新成為一個大一統王朝,僅靠王道是不足夠的。
如果那些爭霸的諸侯已經年老去世,換了一個不爭氣的,不曾經曆過戰陣的繼承人上來,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但無論是袁紹曹操,還是江東的孫策,都是年富力強的人,他們出身或許高貴,或許平凡,但都是從血裡殺出來,泥裡滾出來的,他們誰也不會心甘情願被彆人吞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