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上麵的田豫。
他將那支筆停了一停,去點放在案幾一角上的一個紙包。
“知道這裡麵是什麼嗎?”
王屠小心地伸長了脖子去看,隻覺得那個包裝和打結的手法很眼熟,但也許是他太緊張了,實在想不起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劇城靠南的這片閭裡中,王家是毫無疑問的大姓,祖上雖沒出過什麼四世三公,可牢牢占著左右數坊的肉類供給市場。這一行需要的人手多,幫傭多,他家偏又子弟多,胳膊粗力氣大,因此顯得格外興旺,尤其是最近,自從結交上貴人,族中好幾個兄弟謀到了城外各鄉亭的肥差,更有蒸蒸日上的勢頭。
但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因為這個即將興盛起來,準備比一比肩淮南袁氏,或是下邳陳氏,又或者是沛縣劉氏的大家族,晉升之路被人攔腰打斷了。
有隊率帶領的五十兵士跑進坊中,不待好事群眾圍過來,便起了一陣雞飛狗跳之聲。
有男人分辨,有女子哭罵,還有威脅謾罵之聲,棍棒打下去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熱鬨極了。
過一會兒便有男人被捆了手,鼻青臉腫地被士兵扯出來,身後的婦人坐在門口,披頭散發地捶地哭罵,引得一片驚呼。
……王家這樣的大家族,素來隻有他們欺淩彆人的份,誰見過他們這樣狼狽過?!
“這是犯了什麼事了?”有人探頭探腦地圍在人群裡,慌張地問,“哪個膽子這樣大!連王家都動得?!”
“哼,你不曾見到嗎?這是田將軍的兵!”
“為,為何呀?!那不是他家姻親嗎?!”
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兩眼放光,“你還不知嗎?孫小四,你最該知的呀!聽說就因為有人在南市賣蜜糍,將缺斤短兩的糕點賣給了小陸將軍!”
孫小四驚呆了,“小陸將軍?她那樣的貴人如何會來南市?!”
“小陸將軍如何不能來?聽說她不僅來了,而且孤身一人,那個叫什麼來著?”那人在繼續思索,渾然未曾察覺身邊之人已經麵如土色地跑路了。
……什麼白龍魚服!一麵抹眼淚,一麵匆匆往家跑的孫小四想,哪個將軍會穿一件打了補丁的袍子出門啊!況且那個人,那個人……他,他根本記不起來她長什麼模樣啊!
就隻記得那個人看起來有點兒討厭!一見就不想給他足斤足兩啊!
路上如果有人見到這位小陸將軍,也是照樣認不出來的。
她還是頭上裹了一條洗褪色的頭帶,身上穿了件打補丁的氅衣,牽著馬,在劇城附近的鄉亭之間隨處走一走,看一看。
很多百姓都還沒回來,而附近又是堅壁清野過的,因此顯得格外蕭條。
她的馬不知不覺路過一處村莊時,忽然聽到了人聲。
叫罵聲、求饒聲、哭泣聲……似乎有人在搶劫。
茅草搭起來的牛棚已經塌了,田舍內既沒有牛,也沒有豬了,隻有一家子在和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一麵撕扯,一麵求饒。
一年的時間,劉大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原來的方臉變成了長臉,那些補丁打著補丁,但仍然很厚實的衣服也沒了。
他隻穿了一身襤褸的短衣,踩著一雙破爛的草鞋,一條胳膊甚至光著,就這樣跪在雪地裡,抱著那幾個小吏的大腿哭求。
“這是家父備下的老衣服,郎君們不能取了去啊!”
“陸將軍有令!軍中籌備寒衣,不得半點馬虎!”那人罵道,“你既拿不出足數的布匹,自然要用衣物來抵,怎麼還委屈了你?!”
“陸將軍……”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陸將軍……”
追出來的潑辣婦人哭罵起來,“便是陸將軍,也不能讓我全家老小凍死啊!”
那個小吏的目光一下子陰沉下來,指了指她身上那條打了補丁的羅裙。
“看你是個婦人,沒扒了你身上的衣服,已經是陸將軍的恩德!你這蠢婦,還要心懷怨恨?!”
於是婦人的臉也一下子變得青白了,陽光照著,卻沒一點血色。
“陸將軍……”劉大忽然哭出了聲,“她是個好人,必不會強令郎君們來奪我們的衣服!”
“她不僅是好人,而且是天下無敵的將軍!可軍中的寒衣卻是一件不能少的!否則陸將軍憑什麼能戰無不勝?!”
那人一腳踹開了劉大,又伸出一隻肥厚的手掌,準備給那個婦人一耳光漲漲教訓時,忽然有同伴的目光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什麼人?!”
那是個穿著很寒酸的年輕士人,樣貌平平無奇,牽著一匹馬,站在田舍的柵欄外望著他們。
見他們注意到了他,那人便放開韁繩,走進了院子。
“這樣征寒衣,”那人說道,“打了勝仗有什麼用?”
“你是什麼人?”小吏吐了一口唾沫,“敢這樣詆毀陸將軍?”
“嗯,”年輕文士的聲音輕緩沙啞,如同寒風一般,“我就是陸廉。”
他似乎是個大言不慚,招搖撞騙的騙子,因此這話一說出口,引得那幾個小吏立刻驚愕地互相看看,然後鄙薄而又憎惡地看向了他。
這些小吏是不曾見過陸廉的,他們花了一些錢,賄賂了新至各地的令長,謀得了這樣的肥缺,準備趁著戰局動蕩時,既為陸將軍辦事,也為自己撈一筆家財。
他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畢竟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裡一家家一戶戶地將那些沒有被袁譚抓走的農人搜出來,絕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
因此他們理直氣壯,並且認為那人必定是個借了陸將軍之名,想要替這家人逃過布稅的窮酸士人。
但那人的臉上一點也沒有裝腔作勢的傲慢,他望向他們的眉頭緊皺著,帶著化不開的悔恨和痛苦。
她在這條名將之路上走得很快也很遠,她已經創下了足以寫入史書的戰績。
任何人有了這樣的本事,都可以將目光放得更遠一些,腳步走得更快一些,心思也更大一些。
比如說她能不能將整個青州納入掌中,她能不能揮師西進,將兗州也打下來?
她能不能打穿一條徐州到雒陽的道路,能不能打敗袁紹,能不能收複並州,能不能出關隴西?
但當那幾個小吏麵色不善地向她而來時,這些念頭都在一瞬間消散了。
陸懸魚從腰間拔出了佩劍。
“把衣服還給他,或者你們也可以驗一驗真偽——”她說,“你們要記得,陸廉當初成名,不是因為她擅長排兵布陣,而是因為她的劍。”
那幾個小吏的臉色變了,變得既憤怒,又迷茫。
他們自然聽說過“列缺劍”的名聲,但她的敵人不是百萬西涼兵,或者是千軍萬馬嗎?
……陸廉會為了幾件衣服而拔劍嗎?這聽起來不可笑嗎?
可她的神情那樣冰冷決然,似乎她就是要為了這幾件破衣服,而同他們戰鬥。
——亦或者是同她自己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