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董承戰敗的消息與他那顆冰冷而血腥的頭顱被送進雒陽時, 據說董貴人一下子就昏倒了。
她才十五歲,花一樣的年紀,嬌嫩美麗的麵容上曾經帶著小女孩兒的傲慢驕橫, 但現在已經布滿了淚水。
她所居住的宮殿裡,鮮豔得幾乎璀璨生輝的蜀錦被宮女小心搬走, 取而代之的是素淨的細布。
天子還很年輕,宮中隻有皇後與寥寥數位妃嬪,但聽說董貴人失了勢, 仍然有許多輕佻美貌的宮女跑到她所居住的宮殿外, 小心翼翼地向裡張望,想看一看那個飛揚跋扈的可惡女子到底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直到皇後親臨, 又溫聲安慰了董貴人,才止住了宮中的熙攘。
皇後伏氏並不因此感到慶幸,她儘管痛恨董承的驕橫跋扈,但董承的西涼軍能與呂布的並州軍一左一右,拱衛朝廷, 這也是事實。
現下董承的兵馬已失, 隻剩下呂布的數千兵馬, 天子又無力招募出一支新的北軍, 而劉備在徐.州連戰連勝的消息傳來, 群臣們的議論中,漸漸帶上了隱晦的色彩。
他們是公卿世家, 但其中也有許多是矢誌扶保漢室的忠臣, 這毋庸置疑。
……但他們效忠的漢室裡,究竟包不包括這個天子呢?
當初王莽篡漢,朝綱傾頹, 人心思漢時,不是也有一位宗室子弟力挽狂瀾,再造漢家江山嗎?
隻要四百年漢室不滅,玉座上究竟坐著哪個劉姓子弟,有什麼要緊?先帝所立弘農王已死,袁紹擁立劉虞,董卓擁立劉協,說不定將來還有一位中山靖王之後,提兵入雒,到時也不過如光武一般,再折騰一次“小宗入大宗”的法統事。
朝廷為劉備議功時,劉備雖遠在下邳,公卿們卻如他親臨一般,拐彎抹角地替他討了許多好處!先晉劉備為鄉侯,又封關羽為漢壽亭侯不提,甚至連那個陸廉,都以婦人之身而封侯!
伏後並非那等愚魯女子,她從未見過陸廉,更談不上有什麼意見。但她是個極其敏銳的人,一聽說公卿們竟然在陸廉的封賞上也這樣豁達而知變通……
想到這裡,伏皇後的心中就暗暗起了許多驚懼!
風雪之中的雒陽玉座,現下已是岌岌可危!
待劉備當真統一中原,到時就算他逼迫天子內禪,恐怕也沒有什麼人能護住天子了!
那些公卿!他們大可理直氣壯地說,天下清平,漢鼎未失,隻有天子一人更迭罷了!就算下了黃泉,他們也有顏麵去見二十三代先帝!
……不能這樣,伏後心裡暗暗地想,她總得想些什麼辦法。
伏後的憂慮,嚴夫人是考慮不到的,她現在快樂極了,正抓著女兒的手,輕快地說起自己的期望。
“皇後是陽安長公主之女,她的位置穩若磐石,你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你父手握兵權,莫說朝廷,天子亦須倚仗你父的威勢!以皇後的聰慧和賢德,必不會難為了你,除她之外,宮中還有什麼人能比過你去嗎?”
“那董貴人……”
“董承已死!”嚴夫人高聲道,“天子與皇後仁慈,留她一條性命罷了,她從此沒了母族,與永巷的宮女還有什麼區彆!連一條狗也不如!等你進了宮,你想待她如何,就如何!”
呂姁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又咽回去了。
這個女孩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容貌儘管肖似其母,卻帶了幾分稚嫩,一頭烏黑的長發,柔軟而光滑,十分惹人憐愛。
但與嚴夫人那雙似嗔似喜的眼睛不同,呂姁的眼睛裡總藏了一絲憂慮。
“阿母,我為何要薄待她?”她小聲道,“我與她都是武將之女,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這是什麼話!”嚴夫人生氣地打了一下她的手,“你父是勇冠三軍的名將!天下皆知!董承算什麼!他豈能比得過你父!”
她的父親的確是一位以勇武聞名的武將,呂姁想,但仍然隻是一位武將,而非諸侯。
他沒有自己的領地,沒有自己的城池,沒有錢糧,也沒有進取之心。這樣的武將,究竟與董承有什麼分彆?
他們都如初冬第一場雪下,仍留在枝頭的果實,看上去頑強而富有生命力,但隻要伸手拉上枝條,輕輕地搖一搖,就會落進冰冷的雪地裡。
這顆頑強留在枝頭的果子並不覺得什麼人伸手向枝頭,就能將他搖下來。
他自己坐得可穩了。
但麵前的高順和陳宮看起來一點都不穩。
“將軍,”陳宮先開了口,“曹操先遇劉備陸廉,後遇董承,他縱勝了這一場,亦為強弩之末,將軍何不此時出兵,取了滎陽?”
“……滎陽要地,我可取之?”
“滎陽今為董承殘兵所據,將軍正可從容取之!”
呂布眼前一亮,剛直起身,似乎想到什麼,又彎了回去。
“糧草不足,如之奈何?”
他上雒時帶來的那些財貨,自然已經用儘了,好在他的士兵們在雒陽周圍也占了些荒地,可以重新開墾,得一點糧食,能勉強維持住收支平衡。
但出兵是需要大量糧食的。
如果是一個完好的,沒有被戰火侵襲過的兗州,呂布可以帶兵大略,走一路,吃一路,這問題還不大。
但一個被西涼兵劫掠過的兗州,在場所有人都清楚那會是什麼模樣。
儘管呂布不是一個多情之人,不會被白骨盈野的景象所動,但人死光了,房屋燒光了,糧食搶光了,他再想去搶一回糧就不成了。
高順皺了皺眉,“將軍府庫中儘有財貨,何不與張稚叔換了糧草?”
那些東西是不能當飯吃的,但它們的確足夠昂貴。其中一部分是從劉備那帶來的,一部分是從公卿和朝廷那裡弄來的,還有一些是四處輾轉時劫掠而來的。
那些明珠美玉,珊瑚寶石,還有金銀蜀錦,如果傾其所有,想要換一批軍糧也不難。
但是……
呂布為難地皺起眉頭時,高順又一次催促起來。
“將軍!將軍若不能割據一城之地,反而困守雒陽,與浮萍何異!財貨絕非根本,將軍不可為其所困!”
呂布的眉目終於舒展開了。
“我這就去一趟府庫,”他站起身時,一身氣勢仿佛那個睥睨天下的名將又回來了,“派人去請稚叔,我有要事相談!”
高順那張平淡而堅毅的臉上一瞬間有了神采,“是!”
“將軍,阿姁要入宮了。”
“……我知道。”
“她生為將軍之女,自小顛沛流離,但她是個孝順孩子,從來不曾抱怨過她的父親。”
“……是我對不起她。”
“她心性那樣柔順,事事都以父母之意為上,從不曾有忤逆之舉。”
“……我自然是知道的。”
“現下她將入宮,全雒陽的人都在等著看,溫侯之女入宮到底是什麼樣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