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第六章(1 / 2)

夜已經深了。

賓客們各自安寢, 當然睡不睡得著另算,反正新郎家的人肯定是睡不著的。

有人推開了縣令的書房,銅燈裡的火苗一瞬間被帶進來的這股風吹得東搖西晃了一陣。

它俯倒得並不甘心, 因此馬上又立起來了。

但來客俯倒得卻非常利索, 而且是匍匐在地,死不起來, 非得縣令上去拉了又拉, 拽了又拽, 才終於將他扶起來,坐於一邊。

“哎呀呀,子思,你這又是何來?”

“我祖上幾代家業,而今什麼都不剩了!”縣丞老淚縱橫,“令長豈不是要我的命嗎!”

聽了這暗藏責備的話語, 縣令一臉的憂心忡忡瞬間變成了怒極反笑,“我一心救你,你反來怪我!”

“你拆了我的家, 分了我的地!如何還算是救我!”

縣令嘴裡嘖嘖有聲,伸手過去,點了點對麵花白胡子老人的脖頸,“子思何其愚也!我竭儘全力,能保全你項上這顆頭顱已屬不易!你惹了陸廉,竟還想要你那些家業!”

“我家也算是……”

“你家?!”縣令大聲道,“汝南袁氏門生故吏遍天下, 袁術的頭顱是何人所斬你可清楚!”

聽了這樣的責罵,老人整個身體便慢慢地縮成了一團,弓著身子好似蝦子, 以袖拭淚,整個人可憐極了。

但縣令似乎還不解氣,神色仍十分嚴厲,“你家與陸廉結了親,她便憎惡了你,看在新婦的麵子上,仍要留你家的性命,你竟還在這裡作婦人態!你豈不知,待得明日,北海東萊兩郡的舊族都要跟著你一起哭!”

這話說得有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竟嚇得縣丞止了淚水,呆呆地望著縣令,“這,這是為何呀?”

“為何?!你難道當陸廉是什麼愚魯之人嗎?!她既知曉你家有隱田的事,豈能不知士族皆如此呢!”

“既,既如此……”縣丞那顆混沌的腦子轉來轉去,很快找到了其中的破綻,“席間令長為何卻不替我遮掩呢?”

“我今夜已送信給平邑的鄉老舊族,明日起要他們補交田稅,重新度田案比,如此不過破費一筆錢帛糧米,我若是今晚搪塞了她,恐怕連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知何處了!”縣令的聲音又變得推心置腹起來,“你仔細想一想,千乘、博呂皆已派去了陸白的女吏,她們這是早有準備!咱們若不小心從事,難道還要當那隻雞,殺給兩郡的猴子看嗎?”

似乎還是沒有什麼不同,但似乎又有了什麼不同。

他的家還是被拆了,分了,他那五十頃地,半數分給幾個兒郎,且要交出一大筆的田稅,半數則被收走給了流民。

但隻要想一想,整個平邑,以及未來的北海東萊兩郡,說不定都要被陸廉折騰得天翻地覆,今日看他家笑話的那些人,明日也要一個個忍著無與倫比的痛楚,交錢交糧,縣丞心中又沒那麼痛了。

他的心中漸漸獲得了平靜與祥和。

陸懸魚現在待得也很祥和。

炭盆燒得很熱,阿草在榻上撲騰了一會兒,嚷嚷著說熱,於是小郎也跟著嚷起來要掀了被子,兩個熊孩子被同心拎起來,每人照屁股上來了兩巴掌之後就消停了。

不過炭盆還是被挪遠一點,挪到窗下。

銅燈放在同心的身邊,方便她做針線,於是陸白拿火鉗在炭盆裡翻找起山藥就有點費力。

“也是我多事,”她笑道,“剛剛在酒宴上沒怎麼吃喝,現在偏又餓了。”

阿草突然從被子裡鑽出來了,“烤薯!烤薯!”

“你晚上也沒吃飯嗎!看看你自己那個溜圓的肚皮,還在那嚷嚷!”同心罵道,“再吃都要撐破了!”

“想吃就來點,這也沒什麼的,”陸懸魚接過火鉗,將山藥翻了出來,“你看他們藏了那許多田地都沒撐死呢,可見胃口這東西是說不準的。”

陸白伸手接過山藥,立刻開始左手倒右手,一麵排除萬難也要給它剝了皮,一麵還抬頭看了她一眼,“阿姊,你這一路征戰辛苦,好不容易回來,怎麼也不休息幾日?”

“我覺得我現在就是在休息,”她嘟囔一句,“你看看這裡。”

縣府準備了裡外兩間屋子安置她們——當然新人的規格更高,住在縣府最好的主臥去了——這屋子雖然有點舊,而且裝潢也並不富麗,但打掃得非常乾淨,屋子四麵牆壁嚴絲合縫,半點也不漏風,因此保暖效果也很不錯。

地上鋪了一張毛毯,毯子上又鋪了一層兔皮縫合起來的皮毛,坐在上麵暖融融的。

這樣一個冬夜裡能住在這樣的屋子裡,一麵喝著仆役送來的熱茶,一麵吃著新烤出來的山藥,無論如何也稱不上辛苦。

“我聽說,自琅琊以西的路上,有官吏在城外的水井旁搭了棚子,燒了許多熱水,流民經過時,都喜歡去喝一碗熱水暖暖肚子,”她伸手接過陸白剝好的山藥,看了一會兒,“要是也有幾個山藥吃,就更好了。”

陸白挑挑眉,“阿姊在想這個?我看平邑令是個精明人,明日你且再看,他必是能令你滿意的。”

她有點迷惑地皺起眉頭,她自己還沒想清楚這事兒該怎麼辦,彆人就能替她想清楚了不成?

但陸白又再接再厲了。

“這些庶務民生之事,阿姊若是一時想不周全,不如待回到劇城時,將大家都找來,要他們替你出謀劃策,”陸白將第二個山藥剝好了,又鄭重地吹了吹氣,“看累死幾個傻小子。”

“……傻小子?”她問,“什麼傻小子?”

同心從針線活上抬起頭來,瞥了她倆一眼。

“你們倆這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嗎?”

“我與阿姊可不相同,”陸白立刻反駁,“我非不知,實不願也。”

“……知什麼?”她左右看看,“這是在說什麼呢?”

“阿母,”阿草忽然又從被子裡鑽出來了,悲憤地抓著母親的袖子,指著她們倆,“我也要吃!”

在同心又一次準備把阿草拎起來的時候,陸白趕緊將手裡的山藥遞了過去,“想吃就吃,反正他一時也不想睡,不要緊的。”

還沒到上小學年齡的熊孩子感動壞了,“多謝姨母!姨母!你比我阿母脾氣好多了!”

……陸白的表情很微妙,同心的表情也很微妙。

“先等等,”她說,“剛剛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呢?”

太陽又一次升起來了。

今天大家要圍觀柳家分家,縣令負責主持,手下的官吏們負責清點,至於柳家人,就隻要低眉斂目地在旁邊站好就行。

偶爾有一兩聲啜泣聲,但不大,無論是驕橫的小嬸子還是天真的縣丞夫人,似乎一夜過後都變得成熟穩重有自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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