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又轉暖了。
桃花飄飄灑灑, 落了一地。
這樣的季節,很適合同好友在樹下喝一杯酒。
尤其是對於曹操來說,更顯珍稀。
他年少時四處結交豪傑英雄, “任俠放蕩, 不治行業”,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寥寥無幾。
他原本骨子裡就是個很傲慢的人, 即使不看出身, 不看官職高低,隻看才華氣魄,能入他眼中,受他敬重之人也是少之又少的。
但眼前這人算一個, 不僅是他的至交好友,受他敬重,甚至可稱之為兄。
袁紹有一副令他羨慕的好相貌, 數載未見,依舊英偉迫人,是個不可多見的美男子。
與勉強收複了兗州, 尚未恢複元氣的曹操不同, 袁紹現在已經擁有了幽、冀、並三州, 黃河以北的半個青州也在他的治下。他又十分善於治理領地,河北百姓對他敬愛有加,士卒受他恩惠, 更加願效死力,因此兵強馬壯,糧草充足,稱得上當今中原的霸主。
隻是這樣一位有威儀氣度的霸主, 鬢間卻已現星霜,眉目間也多了一絲倦怠。
曹操端起酒壺,為袁紹那隻雲紋黑漆的“君幸飲”酒盞中添滿了酒,又為自己也倒滿酒。
“我觀兄近來氣色不佳,”他笑眯眯地說道,“莫非後宅佳人太多?擾了心神?”
袁紹瞥了他一眼,“阿瞞府中難道不置姬妾?你氣色倒好,竟能來揶揄我。”
置當然是置的,而且沒少置,但和袁紹後宅中的亂象大不相同。
袁紹袁術兄弟於後宅事上都十分寬和縱容,由著婦人們彼此針鋒相對,爭吵哭鬨,這兄弟倆也全然沒有什麼辦法處置,這個婦人待他有情,他便也待她有情,那一個也曾有一段柔情蜜意的時光,自然也狠不下心斥責,因而因為婦人事而煩惱困擾也就再正常不過。
但曹操不是這樣的性情,他喜愛美貌機敏的女子,寵愛時也不吝金銀珠玉,但隻要行事越雷池一步,那些耳鬢廝磨的情意頃刻便化為烏有。
有人愛寶劍,有人愛美衣服,而他愛美婦人,愛雖愛了,但並不走心。
——他真心愛著的,是披荊斬棘,曆經霜雪後的天下權柄。
因而袁氏兄弟後宅之事竟能鬨得天下人皆知,多少有些令曹操看不過去。
“我不為兒女事所擾,因而氣色尚好,”他笑道,“兄也當善自保養才是。”
一提到“兒女事”,袁紹便默然無語,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這樣幽靜美麗的山野,四周有侍衛謹慎地來回巡邏值守,隻留他們二人在樹下飲酒,其中這一位卻既無心賞花,又無心喝酒。
“我這一二年,精力大不如從前。”
“可是征戰公孫瓚時受了傷?”曹操關切地問道,“我聽說沛國有良醫,我當為兄延請。”
“阿瞞有心,我隻怕這不是病,而是天命,”袁紹苦澀地說道,“天命不願我創一番功業……天命在炎劉啊!”
曹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去歲那場大戰之後,這樣的流言便甚囂塵上,連鄉野間的牧童也能唱出幾首三興炎漢的歌謠來。
炎漢三興,自然不是興在困守雒陽的那個小皇帝身上。
群雄爭霸,誰有這樣的實力?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實。
“天命不可測,兄豈能為流言所惑?”
袁紹搖了搖頭,“我豈是會被流言所惑之人?當初於死地迎戰公孫瓚時,我深知天命在我!”
而現在,不是天命已經離他而去,而是身體不再康健,心中自然無端生出許多雜念和怯意來。
要隻是心病,那也很容易治。
身側這位有謀略的發小略思索一番之後,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狹促的微笑,“兄信劉氏未滅的話,弟倒有一計。”
袁紹眼前一亮,“阿瞞快快道來!”
“兄何不‘奉天子以討不臣’呢?”
劉備的元氣同樣也未完全恢複,如果袁紹現在不計代價地攻打過來,劉備是很難抵擋的。
——但後果也很麻煩。
劉備有朝廷親封的左將軍印綬,移風鄉侯印綬,他又是宗室子弟,又有天下人望。攻滅了他,又引得朝廷第二次發詔,要天下諸侯討伐自己,這就很尷尬。
而更尷尬的是,劉備這人,打起來很不容易。
去歲曹操那樣精心的一番布置,水淹下邳,幾乎將劉備困死城內,最後竟還是被陸廉一路披荊斬棘,救了下來。
這一次就算攻下劉備,若是己方也損兵折將,難道江東孫策,荊州劉表都會無動於衷嗎?因此袁紹常為這事苦惱。
但現下聽了曹操的話,他卻是一愣。
“奉迎天子?”
“不錯。”曹操笑道,“大漢的天命,當然是落在這位天子身上,兄若欲得天命,為何不迎天子?”
袁紹那兩道劍眉深深地皺了起來,“我難道隻為借天命治一治病,就這樣大費周折不成?”
……這怎麼可能是隻為治病呢?
他這位阿兄年輕康健時,是個性情堅韌果決,又十分有心機的人,但現在不知是因婦人,還是因子嗣困頓了心誌,竟這樣渾渾噩噩起來。
“兄且細想,兄據河北,兵馬又如此雄壯,天子自然倚重宗室,但若天子就在河北,他豈能不倚重於兄呢?”
袁紹仔細地想了一會兒,“阿瞞,天子初為董侯時,我們便不與他親近,現下他已穩居雒陽,劉備又遠在徐.州,尚不能威脅到他,他如何肯來河北?”
“本初兄,天子不過是個稚童,”曹操笑道,“兄想得太多了。”
“……稚童?”
“我家二郎幼時頑皮,婢女想喂他一口飯,總要滿頭大汗,追著在院落裡跑上幾圈,”曹操說道,“我下令除了早晚兩餐之外,任何人不許給他食物,否則立刻打死,而後再不須婢女喂他飯吃。”
……天子已經十八歲,這口飯自然是不需要婢女來喂的。
因此袁紹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斷你家二郎的飯食倒簡單,天子如何肯就範呢?”
天子居於雒陽,但京畿之民被董卓遷過一次,又被李傕郭汜反複屠戮過,農田幾近荒廢。
朝廷回來之後,天下各地的流民中,也有許多想要回雒陽去,但這事很不容易。
雒陽以西是關中,幾十萬人相食,已經互相吃光了,剩不下多少還能為朝廷種出糧食的生民;
雒陽以東是兗州,曹操斷不會讓流民返回雒陽,自然要不遺餘力地將他們留在自己的領地內,為自己種田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