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第八章(1 / 2)

第一個並州士兵站起來摔了碗, 破口大罵時,並未得到所有士兵的響應。

張楊是個好人——士兵們原有這樣樸素的認知,而且現在這樣的世道, 他們本來是很能忍耐的。

士兵中有人起身,去勸了那人幾句,那人憤憤不平地坐下了。

粥是沒有了, 有人將自己那碗讓給他,他也不吃。

大家又一次悄悄議論起來,偶爾有幾個聲音大些的,神情氣憤的,待見到隊率走過來時, 又都趕緊將頭縮起來了。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營中的夥食依舊這樣寒酸,士兵們不滿的聲音漸漸地也大了起來。

他們當中甚至有膽大妄為的,衝到了軍官麵前去嚷嚷。

“我們吃這樣的飯食,哪有力氣去操練!”

“一天有一頓飽飯也行啊!”

“去歲河內豐收,憑什麼連飯也不讓我們吃飽!”

“是我們守雒陽,還是那些西涼潰兵能守雒陽!”

偏將被他們這樣圍著,既不曾憤怒, 也沒有恐懼,而是臉上露出難色:

“大司馬而今在孟津, 糧草也在孟津,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為何在孟津?”

“你豈不知,那些潰兵便被安置在孟津!”

“可大司馬憑什麼待他們那樣好!憑什麼朝廷那樣看重他們!打了敗仗,回來不受罰也就罷了,竟還搶我們的糧!”

有人在人群中不陰不陽地笑了一笑, “你們這些蠢人,以為自己是如何要緊不成?”

“……我們如何就不要緊了?”

“大司馬為了能討好公卿,餓你們幾頓飯又如何!”那人冷笑道,“你們還敢反了不成!”

這樣的激將法並不高明,但許多士兵連字也不識,本來就沒什麼腦子。

群情激奮之時,偏將撇了撇嘴,既未阻止,也未駁斥,而是悄悄地離開了。

最開始是某一伍,然後是某一隊,某一營。

營中的軍官剛開始還出來罵幾句,後來索性便不理睬了,以至於消息終於傳到孟津時,整支駐守野王的兵馬已近嘩變。

“為何如此?!”

洛水旁的這座孟津城曾被丁原下令放火燒過,儘管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烈火洗禮過的痕跡在這座荒涼的小城中無處不在。

大火將城中的閹人、商賈、工匠、仆役一並抹消,但其中還有些斷壁殘垣,甚至有幾棟房屋修得十分結實,竟還挺過了這場災難。

儘管街道、牆壁、屋頂,到處都散發著火燒火燎的焦糊味,但這裡畢竟能遮風避雨,因此被張楊用來安置潰兵。

這些日子他的確是在這裡,想要安撫這些潰兵,將他們整編為營,重新成為大漢的士兵。

因此聽說野王士兵嘩變,張楊是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裡滿是無法置信的驚詫。

以河內之荒涼,想要安置這萬餘潰兵的確不易,他削減了士兵們的夥食也是事實,但他已經想儘一切辦法,傾儘家產四處買糧了,他自己每日兩餐,也不過清粥麥餅,並無其他!

楊醜上前一步,“大司馬,事到如今,還是快快想辦法要緊!”

“野王士兵既已嘩變,大司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連忙搶過話頭,

“大司馬,為今之計,不如暫避溫城,末將還有兩千兵馬駐守溫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後,再傳令將郡內各處兵馬集結起來,便可彈壓叛亂!”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溫城守在野王與孟津之間,進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亂,退一步也可震懾孟津的新兵。士兵嘩變,群龍無首,隻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馬上前鎮壓,便可消弭了這場禍事。

如果說他的計謀有什麼不足,大概隻有一點:

有鎮壓,就會有傷亡。

楊醜看了他一眼,心裡感覺很驚奇。

曹公帳下那位謀士,揣度人心思竟這樣準!他竟能提前將眭固這條計謀和其中不足之處指出來!仿佛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張張地伸出手,向著張楊的方向擺了擺。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大司馬放在野王的可不是孟津那等潰兵,而是大司馬帶出來的並州兒郎啊!他們待大司馬,都曾忠心耿耿!”

“他們既已生叛心,便不能再以人情常理揣度!”眭固厲聲道,“楊將軍難道想要誤了大司馬!”

張楊疲憊地揮了揮手,止住了這場爭吵,“白兔,他亦是好心。”

“大司馬!”

“大司馬既削減了糧食,便在錢帛上補給他們便是!”楊醜慷慨地拍了拍胸口,“醜亦知大司馬清素節約,不治家產,明天我便帶上本部兵馬,將我家中財物分給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必感念大司馬恩德!絕不會再起異心!”

張楊的世界一直是很簡單的。

他是個出身寒微的武將,年輕時隻知道鎮守邊疆,殺敵報國,漢室傾頹後,他又一門心思想要回來為天子和朝廷保駕護航。

見到彆人餓了,他心中就會難過,想要將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吃。

屬下因為犯錯而哭泣哀求,他也會心軟寬恕那些人,不令他們受到懲罰。

他不穿美衣服,不蓄姬妾,不住華麗的宅邸。

他就這樣磕磕絆絆走了半輩子,竟然位列三公,獲得了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榮譽。

這個可憐的武將於是將自己堅守的這條路當了真,也將身邊人的話語當了真。

他聽完了楊醜一席話後,感動得眼圈紅了,抓住他的手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我雖無餘財,但我必為你表奏朝廷,”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叔益,叔益,你的家產,我必定一文不少地補給你!你勸勸他們——你勸勸他們!他們是我帶出來的好兒郎,這不該啊!”

一旁的眭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他的心裡好像有把刀子在攪,又好像有許多個聲音在說話,有聲音說就信楊醜這一把,若他真能勸動那些士兵,豈不是少死了很多人?

又有聲音在他心裡冷笑,說要是他勸不動,結果又如何呢?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野王西北兩麵被太行山所包圍,因此陽光散得格外得早,未時剛過便起了風,冷厲刺骨。

殘陽如血般潑灑在轅門前,映得士兵們的神情格外陰沉。

他們已經挾持了那些軍官,但還沒有下定決心南下,畢竟對於這些老實巴交的士兵來說,造反不是一件那麼容易下定決心的事。

“再等一等!說不定大司馬就回來了!”

“他總該給我們個交代的!”

“大司馬是個好人,他不會對不起我們!”

這樣的聲音還會稀稀落落地響起,直到遠處一隊人馬來到了營前,為首的正是楊醜。

“楊將軍!”有士兵立刻充滿希冀地喊了起來,“是大司馬派你來的嗎!”

“他是不是願意聽一聽我們的——”

“你們這些人!竟還傻站在這裡!”楊醜跳下馬便開始了破口大罵,“你們豈不知眭固已去調兵,馬上就要來彈壓你們這些叛軍了!大司馬縱有心,也不得不舍了你們哪!唉!唉!大司馬是我的主君,我不能違了他的命令,但我怎麼忍心看你們就這樣白白送死!車上是我的家財,你們快快分了去!趕緊跑路吧!”

最後的希望也終於破滅時,那一張張陰沉、憤怒、委屈、恐懼的臉終於變得猙獰起來!

“逃?!”士兵咬牙切齒,“是他張楊負了我們,不是我們負他!我們為何要逃!”

“我們從並州來到這裡,已經十年啦!”

“我們的家都被胡兒占了!我們的親人被殺的殺,擄的擄,張楊不曾帶我們回去報仇!”

“河內的糧食明明夠我們吃的!他偏還要供養朝廷!朝廷!朝廷給了我們什麼?!”

從人群中爆出一個尖銳而又淒厲的聲音,“殺張楊!”

忽然一片寂靜。

天將暗,隻有冷風掠過這座營地,用同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應和了他。

很快接二連三的吼聲響起。

“殺張楊!”

“殺張楊!”

在張楊還不知道軍營裡發生了什麼事時,早有信使快馬加鞭地跑到了雒陽城中。

劉曄讀完後將這塊寫了字的絲帛扔進火盆裡,略一思索,招手將仆役喚來。

他來雒陽時帶了許多財物,現下幾乎已經送儘,隻留了最後一匣金餅。

這沉甸甸的木匣裡附上了另一封信,由仆人小心翼翼地抱出了門。

麵白微須,氣度文雅的中年文士仔細看完信之後,摸了摸胡須,向那個仆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呂布這幾天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做什麼事都不得勁。

這可能是從張楊安置了那些潰兵之後開始的,聽說他不僅收了潰兵,還安置在孟津城,呂布特地跑過去苦勸了一頓。

但張楊沒有聽。

“我若是不收留他們,他們又能去哪裡呢?兗州殘破,冀州數番圍剿他們,並州亦為異族所據,奉先,你說,他們該去哪裡?”

此時操練已畢,算是難得的休息時間,有十幾個士兵正在一間燒得隻剩下半壁牆的土屋下,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張楊出神地望著他們,喃喃自語,“你要他們去哪裡?”

“稚叔,你並非什麼治國□□的丞相,你我皆不過武將,喂飽自己那幾個士兵已經不易!怎麼還能管彆人!”呂布這樣著急地說道,“這城我是極熟的,你既做不來,那便我來!你令人守住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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