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下雪了。
朱紅的門庭前, 漆黑的台階上,雪花輕柔落下,將屋簷殘破的角, 台階的裂痕, 以及許久未曾塗刷, 因此開裂的漆都遮掩過去,甚至連角落裡一星半點火舌燎過的痕跡都溫溫柔柔地蓋了上去。
於是走在連接南北宮, 綺麗若虹橋般的複道上,放眼望去, 仍然是恢宏壯麗,王氣未曾黯淡的大漢都城。
伏後平日裡收拾得十分樸素,今日卻換了一身錦繡衣裙,披了皮毛大氅,跟在天子身邊,慢慢自複道而過。
黃門抬著輿, 屏氣凝神跟在十數步後麵。
“這雪多美啊, ”伏後輕輕地感歎了一聲, “不怪椒房殿的女孩子紛紛跑出來賞雪, 連妾也有了興致。”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擔憂, “今冬的雪來得比往常更早些,不知城中的百姓們如何。”
“東郡的糧食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到達。”她微笑道,“陛下勿憂, 袁氏四世三公,食漢祿久矣,必還是有一片忠心的。”
“有大臣對我說, 這是臧洪自己的忠心,不是袁紹的,”皇帝依舊帶著皇後徐徐而行,步履不急不緩,聲音也是如此平靜,“若論及對漢室的忠心,恐怕不及劉備多矣。”
伏後的腳步忽然一停,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信劉備?”
“他畢竟是朕的宗親,”皇帝的目光仍然很溫柔,帶了一點安撫,“朕自然更信他。”
劉備對漢室忠不忠心?自然忠心,怎麼可能不忠心?!他自己就是漢室宗親,這意味著這份偌大家業,他也是有繼承權的!
儘管劉備的皇室血統要追溯到前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劉勝,與當今天子的血緣關係稀薄得幾乎不值一提,但這有什麼稀罕的?
世祖劉秀與平帝的血緣關係也遠得幾乎不值一提啊!
伏後心裡一直有這樣的算計:
如果袁紹想要竊取神器,天下人共討之,天下人共誅之!不僅雒陽的漢臣會反對他,劉備、劉表、劉璋……這些漢室宗親也絕不能容忍他!
還有冀州的那些士人,難道他們願意背上漢賊的罵名嗎?
袁紹的阻力將會是空前的,在他僭位之路上,隻要稍有不慎,就會被諸侯們聯手攻伐而落敗。
而且伏後心裡,關於袁紹,她認為還有一樁劣勢。
——但劉備是沒有這種阻力和劣勢的。
他是宗親,年紀又輕,他當了皇帝,大漢還是大漢!所有的漢臣都不必擔心背上罵名!
“陛下,世祖之事,猶在眼前啊!”
“皇後擔心劉備,便不擔心袁紹麼?”
伏後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陛下可曾聽說,袁紹寵愛幼子?”
這位年輕的帝王眉頭微微皺起,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
“寵愛幼子,這是取禍之道啊,”她微笑道,“到時袁譚和袁尚恐怕都要來求陛下的恩典,陛下有什麼好擔心呢?”
天子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條複道快要走到出口,雪地反射的白光照亮了他們的前方,將整座宮廷都籠罩在銀子一般潔淨的光輝之中。
劉協注視著那片光暈,像是在注視他無限光明的未來,他的心中仍然有一絲陰影,但他沒有抓住,而是任由它溜了過去。
火盆裡的紅光悄悄地流動著,仿佛是鮮活而有生命的一隻野獸,正潛伏在灰燼中,用一雙冰冷的紅色眼眸,注視著室內之人的一舉一動。
郭嘉荀攸等人看過信後,一言不發地將信又傳回了曹操的案前。
這位兗州牧靠在憑幾上,神情平靜極了,隻是有意無意地用手指關節不停地按壓著太陽穴。
“劉備向我借道,欲至雒陽麵見天子,是真是假?”
“是故意為難主公。”郭嘉很快得出了這個結論。
曹操的太陽穴處漸漸泛起了一片淡紅,顯見是用力了。
“為何?”
“主公便借他這條路,難道他當真輕騎而入?”郭嘉笑道,“他自是要領兵馬過境的,恐怕還少不了身邊幾員猛將。”
“若主公放他進兗州,他便沒有假途滅虢(guo 二聲)之心,也要起了這心思,”荀攸說道,“況且劉備此人其誌甚堅,滅我之心不可不防,主公當加強戒備,陳兵於東郡和南陽。”
剛剛那一陣狂風暴雨般的頭疼終於過去了。
曹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感到了一陣疼痛過後的倦怠,但他又無比清楚地知道,他還有一件事需要做。
“臧洪愚夫,恐將誤我大事,”他說道,“他是本初之臣,我現下不能出兵攔住,還是令劉子揚從中籌謀便是。”
雪後初晴時,街上又有小吏領著雜役四處巡視,看一看有沒有凍斃在路邊之人。
但這影響不到貴人們的心情,這樣好的天氣,正適合賞玩。
比如說鐘繇此時就命令仆人將窗子全部打開,一邊寫字,一邊也時不時停下筆,看一眼庭院中那棵古鬆在雪後的姿態。
那株鬆樹形狀高古純樸,皚皚白雪壓在碧綠的鬆枝上,又極有鮮活神妙的意趣,旁人賞玩過後,或許隻會誇一句好看,但鐘繇卻能將其形其神化進自己的字裡。
他寫的隻不過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文書,一筆一劃裡卻都有雪後青鬆的神韻。
因此當楊彪前來拜訪,一眼望見那份墨跡未乾的文書時,便忍不住嘖嘖稱奇起來。
“元常手書,堪稱絕世,其間幽深古雅之處,一見竟令我忘卻所來究竟何事了!”
“令君親至,總不會是隻為了看我寫字而來,”鐘繇笑嗬嗬地請他坐下,“若為賞玩新雪,我倒是藏了一甕好酒。”
“而今雒陽酒貴,”楊彪笑道,“元常的酒,還是得小心藏好才是。”
鐘繇也就跟著笑了笑,“聽說東郡臧洪發五萬石糧食進京勤王,今歲當可無憂。”
“我看未必,楊醜雖死,慶父尚在。”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這種典故,此時此刻,在他麵前說出來,楊彪的意思,幾乎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鐘繇抬眼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平淡淡,“令君欲誅慶父?”
對麵這位花甲老人笑著搖了搖頭。
“關中紛亂,馬騰、韓遂各擁強兵,彼此爭鬥,庶民如陷水火,我此來特為朝廷尋一人,鎮撫關中。”
鐘繇忽然愣了。
但楊彪仍然在繼續說下去,“若元常有意,我便向天子舉薦,元常可領司隸校尉,持節督關中諸軍,如何?”
楊彪明顯是查到了河內兵亂的蛛絲馬跡,出手來阻攔劉曄的計劃了。
他在朝廷中威望極高,聽聞又與呂布交好,他若是想要蠻橫行事,將董昭與鐘繇下了詔獄,他們皆難以與其抗衡。
但這位出身弘農楊氏的尚書令手腕遠比何進董卓那等武人更加高妙。
他並不想阻止鐘繇,而是找了個借口給他升官,甚至可以說是重用他——然後將他調離雒陽。
即使是鐘繇,也不能不動容。
“令君此舉,究竟為何?”
這位氣度高雅的老人摸了摸胡子,笑了。
“我愛元常之才,難道元常不知麼?”
儘管楊彪不曾說出口,但鐘繇這個聰明人卻心知肚明,他既幫了曹操,就是結怨於劉備,這場大戰勝負尚未可知,他雖然傾向於曹操,卻不肯將全家性命都托付在這件陰謀上。
現下離開雒陽,鎮撫關中,便是避開了雒陽的風口浪尖,將來若是曹操勝,自然記得起鐘繇的功勞;若是劉備得了天下,也不會跟遠在長安的他結怨。
……關中雖有紛亂,但在鐘繇看來,馬騰也好,韓遂也罷,不過是幾個笨頭笨腦的土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