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的房間一般沒有太多家具, 尤其她現下身處的這間屋子,三四十平的大屋子,四麵掛起壁衣, 再以屏風隔開各扇門,榻前有幾有案, 一旁有火盆宮燈博山爐,角落裡放了兩個櫃子, 裡麵堆著各種地圖, 除此之外基本也就沒什麼家具了。
銅盆是有的,但是不用放支架上,有仆役端著;
擦臉擦腳用的各種細布也有,也不用放在一旁的支架上, 也是仆役捧著;
除此之外還有捧壺的,端杯子的,拿各種她認識不認識的玩意兒的,以及兩手空空,隨時準備上來替她更衣的。
她看看美少年們。
美少年們不看她,美少年們低眉順眼, 屏氣凝神, 都在那裡充當洗臉盆架子和更衣櫃。
……她沒辦法洗漱, 更沒辦法更衣。
終於一個美少年站了出來,小聲開口提醒了一句。
“奴婢們隻是仆役。”
她愣愣地看著他。
美少年看她發愣的模樣,隻能繼續提醒下去, “將軍若不自在,當奴婢們不存在就是。”
“你們這六個大活人,”她說,“怎麼能當作不存在?”
美少年捧著潔淨的細布, 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話,也在那裡發起愣來。
有炭盆的屋子,門總不能關得太嚴。
於是不知哪裡來的寒風輕輕吹起了四麵的壁衣,如同女子的裙擺,輕輕飄起來,又慢慢落下去,飄飄蕩蕩,跟淒厲的北風一起,盤旋在這間布置得十分精致華美的屋子裡。
她睡了一會兒,被這陣嗚咽般的風聲吵醒了。
室溫倒不算很低,黃銅製成的宮燈被擦得錚亮,帶著明淨溫潤的光澤,裡麵的燈蠟不知道還能燒多久,偶爾爆裂開一個燈花。
她從被子裡爬出來,發了一會兒呆,決定下地去找點水喝。
……屋子裡沒有水壺,隻有水杯。
陸懸魚正愣著的時候,門外有人悄悄走近了。
“將軍可是醒了?”婢女的聲音響起,“可要奴婢們伺候嗎?”
“啊這,”她有點尷尬,“我吵到你們了嗎?我隻是想喝點水。”
屋外安靜了一會兒,而後兩名婢女推開門,端了兩隻水壺進來。
“將軍欲飲清水,還是蜜水?”
“……清水就行。”她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吃了一驚,“你們這還能保溫的?”
婢女輕輕地看了她一眼,掩口而笑,“外間徹夜燒著水呢。”
當初在平原縣城時,縣府的灶上的確一夜都有開水,備著給更夫和巡邏的士兵們喝。
但是聽聲音也知道婢女根本沒出門。
……所以這壺水基本上就是燒給她用的。
……還有這倆婢女。
她一邊喝水,一邊打量她們時,兩個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悄悄上前了一步,臉上帶著殷勤的微笑,“將軍若是想換人來伺候的話……”
“換人?”她問,“為什麼換人?”
婢女嘴角一翹就是一個小酒窩,“主君為將軍備下的那幾位年輕仆役,都在隔壁候著。”
正說著話的時候,外麵似乎有更夫走過,遠遠傳來了敲擊焦鬥的聲音。
……這都醜時了。
真就不睡覺等著被寵幸嗎?!是不是太離譜了!
但當她想要表達這種意思時,婢女又悄悄開口了,“前番見將軍多看其中一人幾眼,要不要叫他進來?”
陸懸魚的睡意一瞬間全被這群五星級服務人員給乾翻了。
這位被她下意識看了幾眼的,是六人組合裡長得最為皮膚白皙,眉清目秀,一看就被張邈委以重任的。
現在婢女都退下,換了美少年進來,不僅整個人精精神神的,而且一靠近了,身上還有若有若無的香味。
“你坐在幾上就行,”她尷尬地指了指,“把那個火盆拉近一點,省得冷。”
“將軍寬仁,小人感激不儘。”他聲音柔柔地回道。
美少年坐在宮燈下,長長的睫毛跟不要錢似的,忽閃忽閃。
她上下打量他幾眼,他立刻察覺到了,將眼睛抬起來,熱情而又有一點羞怯地望著她。
……看得她簡直要犯曹老板的頭風病了。
“我尋你來隻是有些好奇,”她問道,“你是何出身?”
“自曾父時起,小人全家便都是張公的部曲。”
……考慮到張邈的身份,應該說是刹帝利和首陀羅。
“張公將你送給我,若我收下你,將來你便要跟著我去青州,”她問道,“離開家人,你一定很傷心吧?”
美少年笑了。
“將軍可曾讀過《國策》?”
“……沒有。”
美少年不笑了。
“其實小人隻是有個比方,”他尷尬地說道,“當初秦王攻伐趙國時,觸讋(zhe 二聲)曾說威後……”
她麵無表情,“我學過,我已經懂了。”
美少年似乎更尷尬了,兩隻眼睛裡滿滿都是“你到底讀過書還是沒讀過書”的問號。
不過他還是順著“觸龍說趙太後”的典故繼續說下去。
“張公能選中小人,非但小人,連小人父母亦是感激不儘的,”他這樣小心地說道,“將軍品行高潔,戰功赫赫,小人若能在旁侍奉,旁人隻有羨煞,豈會為小人傷心呢?”
他這樣娓娓地說完,又小聲加了一句:
“況且現下小沛恐將陷於戰事,張公雖待人高義,卻不擅兵事,前番於兗州起兵攻伐曹操時,兵馬折損大半,今番再舉兵救援,我父我兄皆要上陣。他們性命尚不能保,豈有強留我的道理?”
隻要是人,就不可能沒有立場。
哪怕是在這個時代的教育和熏陶下努力物化自己,拿自己當人肉毛巾架,甚至當男寵也不在乎的美少年,隻要有機會,就還是會在工作場合悄悄夾帶一點私貨:
——將軍,俺爹俺哥不想打仗!幫幫俺們!
清晨起來,外麵好像下雪了。
風還是刀子一樣,連她這種不修邊幅的人都需要塗一點麵脂,而庭院裡走來走去,匆匆忙忙的仆役們更是縮手縮腳。
……這個冬天真冷啊,他們搓著發紅生瘡的手,這樣感慨道。
小沛城裡,隨處可見行人用皸裂發黑的手捂著同樣發黑的臉,掙紮著乾活。
而她晨起就開始看地圖,一邊看,一邊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