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是在雒陽城中殺豬的。”
她用了這樣一句有點突兀的話作為接下來的開場, 陳群雖然一時不理解她想說什麼,但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很難得。
陸廉是個性格很隨和的人,儘管身在高位, 但仍然很喜歡和市井間的黔首蒼頭們走在一起,聽一聽他們的辛苦和委屈, 偶爾也會和他們爭論些雞毛蒜皮的事。
但想要成為她的朋友卻很不容易。
那些對於正常士人來說非常有誘惑力的東西, 對她而言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比如精致的茶具,熏香的衣衫,優美的詞彙,流暢的字跡, 優雅的風儀。
有些她還是欣賞的, 有些她甚至連欣賞都不去欣賞, 直白地表達出自己敬謝不敏的態度。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黔首出身步步高升的武將史書上並不少, 黃巾之亂後的這些年裡,陳群也有所耳聞。
那些武將們對於士人的世界是向往的, 豔羨的,甚至是趨之若鶩的,他們會笨拙地模仿, 狂熱地追隨。
他們想抹去自己曾經卑賤的出身,但那些痕跡通常不是一兩代就能夠輕易抹去, 於是他們當中的幸運兒會在世家心照不宣的眼神中, 成為笑柄;而那些沒這個好運的, 通常會成為一場又一場陰謀的犧牲品。
這是大漢的天下,也是世家的天下,所有人都追隨著世家的腳步,即使是董卓呂布也不能例外。
而陸廉絕對是個例外。
她不避諱自己卑賤的出身,也不羞愧於自己粗俗的言談舉止, 她看起來也會對世家妥協,甚至會從善如流地在下邳陳氏的幫助下改一個士人的名字,讀一些世家才有資格學習的經學書籍。
但這不能改變構成她這個人的最重要的東西。
對陸廉來說,“世家”隻意味一群擁有田產,因此可以世代讀書做官的人家,因而她看他們與看路邊的田舍翁沒有什麼分彆。
她穿著短褐,在雒陽城中殺豬,或者她穿著戎裝,站在劇城上俯視她的軍隊,似乎也沒有什麼分彆。
因而世家的風度,世家的威儀,世家的累世閥閱,都不能令她敬畏。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傲慢的人呢?
但陳群漸漸意識到這一點,不是在他最初對陸廉動心之時,而是已經是很久以後的此刻。
他的出身相貌、學識風度,對她來說甚至構不成成為朋友的理由,自然也就談不上對他生出情意了。
因此現下聽到她願意講一講自己的事,陳群甚至感到了一點驚喜,畢竟她平時與他特彆的公事公辦,從不樂意多說一句話的。
“將軍請講。”
“我那時在四娘的父祖家中殺豬,蒙主君青眼,偶爾也令我出城去收幾頭豬來,那是很好的活計……”
她的聲音並不清亮,相反有些沙啞,有些像她的靴子踩在皚皚白雪上的聲音。
清冷,平靜,如同漸漸結冰的河麵。
“那個男人見我男裝打扮,自然以為我也是個男子,他因此同我說,若我想的話,他可以令他的妻子來陪一陪我。”
陳群皺起了眉。
“無恥。”
“嗯,”她應了一聲,“我也覺得他很無恥,心中很不高興,想要為難他一下,便對他說,我這人不好婦人,隻好男子。”
陳群的腳步一滯。
若是尋常年輕女郎說出這樣的話,即使不被斥為“無恥”,至少也要被批評為輕浮孟浪。
“於是他說,若我喜歡男子,他也可以來陪一陪我。”
陳群側過頭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
她講出這種話時,臉上沒有絲毫揶揄。她的神色靜極了,語氣也靜極了。
四周有士兵操練的聲音,有靴子踩過白雪的聲音,也有旗幟在風裡獵獵作響的聲音。
他的心不知怎麼就一軟,覺得她即使這樣講話,也隻是率直魯莽了些,不該被批評為言語輕浮。
“此人無恥尤甚。”他最終決定仍然隻是罵一句那個田舍漢。
“他說,那幾年賦稅極重,原本家中的口錢都已交不上了,天子大行,又將征發更卒修陵。家中缺了壯丁,婦人帶著孩子,根本無法度日,隻能求我多記幾斤豬肉的分量,讓他一家人活下去,”她說道,“隻要能多給他幾十錢,想怎麼待他,或是怎麼待他妻子,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她這樣講著,渾然不覺身邊的人已經沉默下去,沒有再開口。
刀手一隻手將藤牌擋在身前,護住軀乾,另一隻手持了環首刀,舉過頭頂,目光炯炯,進攻之前齊聲怒喝!
這一聲整齊有力,甚至將她也從回憶中輕輕拉扯出來,掃過他們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刀手常用的起手式,就這一個姿勢她教了很久,總算像點樣子了。
“我征戰,不是為了征戰而征戰,”她將目光收回來,看向了陳群,“這世上沒人喜歡有今日沒明日,每一天都要賭生賭死的日子,他們不過是需要通過戰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己榮辱罷了,”陳群說道,“將軍卻是為了匡扶漢室,再立江山而戰。”
她轉過來,沒有束在發帶裡的青絲有兩三根落下來,輕輕拂過她的麵頰,看得他的手忽然有點癢,想替她將頭發攏一下。
但她絲毫沒有察覺到那幾根頭發。
“我不是為了漢室而戰。”她說道。
陸廉的語氣那樣理所當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講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她的目光也是那樣告訴他,她不僅不覺得自己大逆不道,她甚至認為自己所講的,是世間真正的道理:
“我為夏丘城外,那些拿著腹衣服招魂的人而戰;我為平原城中,想要替主公通風報信的人而戰;我為昌慮城下不願受辱,投水自儘的婦人而戰。”
他張了張嘴。
“他們也是大漢的子民,”他輕輕地說道,“這與將軍為了大漢而戰,並無衝突。”
“他們確實是大漢子民,但我不是為了讓這個世道恢複到我殺豬時那個模樣而戰,那不是我心目中的大漢,也不值得我為之而戰,”她微笑起來,“長文,你明白嗎?”
曾經的大漢應該是什麼模樣?
曹操偶爾會寫些辭賦來懷念自己年輕時那個大漢,他現在其實也並不老,隻四十出頭,但回憶起少年時,總覺得好像是另一個人的人生一般。
那時的大漢是外戚與宦官輪流把持政權的大漢,朝廷烏煙瘴氣,天子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