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諶會想到範城並不是偶然之事。
與許攸一樣, 他聽說張邈張超兄弟自小沛出兵,來東郡援救臧洪時,除了二張打仗的本事, 行軍的路線外, 彼軍究竟在哪裡渡河, 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事。
大軍在哪一個渡口渡河,同樣意味著接下來後方輜重要走哪裡, 也就意味著二張的糧草將會囤在哪裡。
自王景修渠築堤後,東郡至青州的黃河兩岸大致有幾個渡口, 荀諶還是清楚的。
青州戰亂頻仍, 土地荒蕪, 路途又過於遙遠, 張氏兄弟不當繞行青州。
而東郡境內的黃河渡口,離青州最近的便是倉亭津。
它原本是一處十分繁華的渡口,往來東郡的商船都會在這裡停一停,將青州的海產, 雒陽的綢緞,又或者是更遠處的貨物運過來。
但時逢亂世, 交通隔絕, 這些貨船漸漸便少了,尤其青州數場戰火下,河兩岸已再不見什麼商船,倉亭津也就冷落下來了。
但這一處河灘平緩, 視野寬敞, 仍舊是難得的渡口。
如果張氏兄弟紮營在此,隔河便是泰山支脈的魚山。山路雖複雜,泰山寇儘可自如穿梭其中, 放心運糧。
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泰山寇為什麼要幫他們?
荀諶性情有些高傲,但做事卻謹慎極了。
他出行時便想過,沮授為何要他另領一軍,不與張郃高覽同行?
沮授防的到底是張邈,還是劉備?
在他看來,如果這一切隻是一場虛驚,張氏兄弟不過誤打誤撞地度過黃河,誤打誤撞地殺了顏良,大軍白跑這一趟,在河岸上屯兵數月也沒什麼。
但如果這場戰爭源於劉備試探性的攻擊,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先拿倉亭津,而後再圖東郡,到時便可南北夾擊兗州,擊破曹操後,再圖河北。
荀諶這樣想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是荒謬。
如果東郡是說丟就丟的地方,莫說主公懶得來打臧洪——他根本不會將東郡從曹操手中分出來!
沒錯!東郡是兗州的一部分!但被袁紹扣在了手裡,不曾歸還親如兄弟的曹操!
這是河北的門戶,荀諶想,劉備若是真欲圖東郡,那就是一場避無可避的大戰了。
在他繼續南下行軍的不久之後,斥候帶來了他想要的消息。
這位高冠博帶,風度翩翩,畫風和全軍都不太一樣,因此格外引人側目的將軍坐在一棵古樹下,仿佛賞春一般賞玩著滿樹飄飄灑灑的白花。
但參軍領著斥候回報消息的時候,內心多少有些震驚,想不明白這位年輕將軍到底怎麼想到要去探查範城的。
他隻是恭敬地將所見所聞都報之給了將軍。
——包括城下有張邈的軍營,城門並未關閉,許多平民和商賈甚至跑過來與營中士兵做起了交易。
這詭異的一幕說出來後,將軍卻一點也不顯得吃驚。
“範城城牆高幾許?寬幾丈?可曾修繕過?”他問道,“周圍十餘裡可曾堅壁清野?”
“牆高不足二丈,寬亦不足二丈……”斥候回報道,“不曾修繕,亦不曾堅壁清野。”
“軍營呢?”
“其營柵欄高約二丈有餘,亦布拒馬,其中大營套小營,又有三層壕溝,防範十分嚴密。”
一陣清風襲來,花瓣飄落在這位年輕士人的肩上。
他從席子上拿起了麈尾,輕輕地將它掃開。
“既如此,喚營中工匠即刻準備起來,”荀諶說道,“敵軍的營寨須得攻克,叛將的城池也要打下來才行。”
一旁的參軍吃了一驚,“將軍,範城令也許是被迫……”
荀諶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平靜極了,又冰冷極了。
參軍被那一眼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帶著斥候退下,緘口不言。
霧氣散了。
一麵麵旗幟在陽光下仿佛連成了一片。
當箭塔上放哨的士兵發現這一幕時,他幾乎有些驚慌失措,立刻同時拿起了一旁的焦鬥,拚命地敲了起來!
這急促的聲音引起了下方士兵的警覺,立刻呼喝跑動了起來。
士氣還未從昨晚的打擊中恢複,因此有些萎靡的士兵們驚慌極了!即使屯長與隊率們在大聲喝罵,要他們抓起盾牌和武器,準備迎接戰鬥時,他們仍然無法從恐懼中脫離出來。
而且這些小軍官下達的命令也不那麼清晰——他們要準備戰鬥,可是在哪裡戰鬥?是在轅門之外,還是在營中?是按小隊為建製戰鬥,還是按曲,按部?他們要怎麼戰鬥?是隔著柵欄同敵軍用長.矛互戳?還是先把水預備起來防止敵軍防火?
士兵們這樣茫茫然,軍官們也一樣地茫然,顏良已死,許攸雖可暫代主帥之職,但他卻不擅麵對這樣倉促的戰鬥!
他需要先問一問敵軍是從哪一個方向來,多少人,馬步兵各多少,再問一問昨夜回撤到城北的左右翼都是怎麼紮營的,各自的布營情況又如何!
——歸根結底,二張的軍隊來得太快了!快得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但許攸一時給不出什麼意見,隻能令那幾名將軍因地製宜,各自為戰時,敵軍已經到了眼前!
敵軍數量並不多,但攻打營寨時非常堅決,眼光也準極了。
他們從東北角的冀州軍右營開始了攻擊,這座營寨因為昨天拔營匆忙,壕溝隻挖了幾尺,因此被敵軍輕而易舉地用沙袋土包填平後不多時,柵欄就被砍開了一個缺口。
敵軍如同黃河決堤一般湧進來時,營中偏將才剛剛組織起千餘士兵,想要堵住那個缺口,但缺口很快變得越來越多,於是洪水湧入的速度也越來越急!
到處都有人在作戰,到處都有人在死去。
這些冀州兵是不怕死的,但這樣的死毫無意義!他們在各自為戰,得不到指令,也見不到援軍!
“守不住了!”
到處都有人這樣嚷了起來,“守不住了,咱們去彆的營吧!”
“不能逃!”校尉或是偏將又立刻大喊起來,“軍法官!臨陣脫逃者斬!”
但在一座沸騰的軍營裡,他們的咆哮很快便被淹沒在士兵們嘈雜而混亂的各種聲音裡。
越來越多的人動了這樣的心思——敵軍像潮水一樣,但他們確實也隻像潮水,他們從一個方向而來,並沒有四麵八方地包抄,他們是留出了一條逃跑的路的!
不管他們為什麼沒有包圍這座營寨,冀州人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並且爭先恐後地避開東北方,而向著西南的中軍大營而去。
陸懸魚騎馬守在“張”字大纛之下,一旁是張邈與他的親兵護衛們。
她安靜地注視著遠處的那一幕,看二張的絳色旗幟漸漸湧入冀州軍的右營,並且越來越多,將整座軍營都染成了那抹濃厚而深沉的顏色。
很快有人放火了,打仗總是會有人放火的,於是營中的士兵逃得更多,也更快了,他們推倒了自己軍營的柵欄,然後奔著西麵的中軍大營而去。
有人在奔跑時摔倒了,立刻就有人踩著他的身體跑了過去;
有人在擁擠時嫌棄手上的旗幟或是盾牌太重,便隨手丟開;
丟盔卸甲,棄旗而逃,自相踐踏,不計其數。
她認真地觀察這一幕時,張邈忍不住發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