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南岸與北岸很不相同。
北岸是範城, 周遭一片平坦的地貌,南岸十數裡外卻是延綿不絕的山巒。其中又有一座西南高, 東北低的泰山餘脈,幾條河流在山下彙聚,成了環繞山間的幾座水泊。
臧霸修建了幾個營寨,其中防護最嚴密的就建立在水泊中間的山腳下。
這座山中原本是有賊寇的,但那些賊寇後來被他收複了,並且現下又帶了來, 為他指點山中有那些小路需要防範,哪裡可以布置□□手,哪裡又可以稍作修整, 便能供輜車往來。
民夫正在修建起營寨, 太陽落在他們黝黑的皮膚上,化成汗水滾落在泥土裡, 他們的努力總是有效果的,因為當他們揮灑汗水, 齊齊地發一聲呐喊時, 多半便有一棵大樹猛然栽倒下來, 並且很快變成了這座營寨的一部分。
營寨附近是不能留太多草木的,即使這是一座建立在水泊上的營寨,臧霸仍然很戒備火攻。
但離遠些的參天大樹可以為營寨做點遮擋, 這倒是很不錯。
至於箭塔,被他修在了這座山的最高處。
臧霸騎在馬上,反複巡視了幾遍這座修建中的營寨之後,很是滿意地沿著黃河策馬向西跑了一段路。
當他來到與範縣隔河相望的黃河南岸時,陸白正在岸邊。
她身後是一群也在忙忙碌碌的民夫,其中間雜著從北岸退下來的潰兵, 他們要在這裡建起一座小營,以作誘敵之用。
“他也在堅壁清野。”陸白說。
臧霸望向那個方向,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這位經常帶著虛偽而世故的假笑的大漢變得嚴肅起來。
“很有章法。”臧霸這麼說道。
陸白望了一眼這位泰山寇的首領,她那玉雕一般美麗的精琢細刻的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察覺到這位年輕女郎的沉默,臧霸似乎想要開一個玩笑,讓她不必太過焦慮擔心,因而清了清嗓子:
“聽說這位冀州從事曾對你阿姊有意,”他笑道,“他若是知道陸將軍在二張軍中,還這樣大張旗鼓壞了她的事,將來豈不尷尬?”
有風拂過年輕女郎的麵容,似乎帶走了一縷發絲的同時,也帶走了臉上的溫度。
“他若知阿姊在,便更當全力以赴。”
範城已經被這位年輕俊秀的文士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軍營,一部分士兵守在城中,並且嚴格地將每一門每一戶的居民都嚴格篩查記錄了一遍,上至士人,下至黔首,誰也不能例外。
在此之後,這座城門被關上了,除了士兵之外,鮮少有人能夠進出。
民夫在外砍伐樹木、挖掘壕溝、並且在陸懸魚那座軍營的舊址上建起新的軍營。
一片片的樹林被砍倒,樹乾被修剪出來,運進城中,主枝用作鹿角,或是削作尖木條,插在壕溝裡,枝條曬乾後拆作乾柴,搬進營中。
百姓們不必擔心被困在城中是什麼滋味,因為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被荀諶發動了起來,無論在城內還是城外,背土還是伐木,他們總有做不完的事。
這座小城並不繁華,其中還有許多人剛剛失去了親人。
因此在長長的隊伍裡,總有人披著粗麻的孝衣,總有人止不住的哭泣。
隻是這些哭泣聲似乎根本無法傳進荀諶的耳朵裡,因此陶升忍不住來尋他了。
荀諶住在縣府中,屋子布置得很是簡單,不見冰盆,也不見香爐。
但當陶升脫了鞋子,走上台階,低頭越過竹簾,進了這間樸素得幾近簡陋的書屋時,卻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似乎屋內一瞬間涼了許多。
荀諶正在忙碌地寫些什麼東西,見他進來,立刻停了筆。
“稚伯尋我?”
他起身來迎他,又立刻命令僮仆去煮茶,還吩咐加一點糖和鹽進去。
當荀諶吩咐這些瑣事時,神情自然極了,甚至帶了一點開朗的微笑。
因此不管陶升怎麼打量,從那隻鑲了玉蟬的束髻冠、到他那雙明亮而溫和的眼,再到他淺青色的細布直裾、腰間的玉佩,還有那行止坐臥的風姿來看,這都是一位氣度高華,姿容美麗的好郎君。
他本來可以走到哪裡,就有少女的香囊擲到哪裡的,陶升心情這樣複雜地想,這樣的人物來到這座小城,對於這些百姓來說是多有趣的談資啊。
那些溺愛女兒的父母可能會遐想自己未來的女婿會不會有這位郎君的好顏色,而潑辣大膽的女郎說不定就要想方設法地製造些偶遇,哪怕不能為其妻,隻要跟在身邊,甚至做個幾夜的夫妻,說不準也是一樁美事——這樣美姿顏的好郎君,多像一陣春風啊。
但荀諶不是春風。
他不曾帶來什麼輕佻又美妙的風流韻事。
他為範城的百姓帶來的,隻有勞役與禁令,戰爭和死亡。
“稚伯?”
荀諶的聲音略有不解,於是陶升從那些遺憾的幻想中脫離出來,歎了一口氣。
“荀從事……”
“喚我友若便是,”他微笑著請他坐下,“稚伯這幾日皆在城外營中,今日來見我,卻如何有這樣的心事了?”
“友若……”陶升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我今日進城,見城中許多戴孝之人,皆在勞役之中……”
荀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歎了一口氣,看起來也很是憂傷。
“我亦知此事,”他說道,“我已送信給鄴城,說範城士庶一片忠心,請主公免去範縣今歲賦稅徭役。”
陶升的心中一喜,“當真?”
對麵文士苦笑著望向他,“我縱用兵使詐,亦不至於這般欺瞞同袍。”
這個皮膚黝黑的武將不安地動了動,“是我錯怪了你。”
“我征發民夫,整修城防,實是迫不得已,”荀諶說道,“已有俘虜告知,陸廉亦在二張軍中。”
這個消息並沒有令陶升感到驚訝,他當然是聽說過陸廉的,劉備麾下的名將,朝廷親封的紀亭侯,並且還是一位年輕女郎。
“她在軍中又如何?”陶升奇怪地問道,“兵馬還是二張的兵馬,劉備又未曾親至,友若何以這樣戒備?”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荀諶。
直到僮仆端上了熱茶,話題才又一次繼續下去。
“我聽說,青州孔融改進了紙張,又製出了印刷之術,”荀諶說道,“傳聞皆有陸廉的功勞。”
陶升沒明白這與荀諶堅壁清野有什麼關係,便直率地追問了一句,“這又如何?”
“絲貴而紙賤,稚伯知否?”
“自然是知道的。”陶升點了點頭。
“若將來中原各地,都有紙書,且物賤如泥,”荀諶在意地看著他,“又會如何呢?”
“若當真如此,豈不是連黔首都能讀書識字?”陶升吃了一驚,但立刻變得高興極了,“經籍裡說上古時候,人人讀書明禮,說的便是這樣的治世吧!”
荀諶微笑著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所以,這樣的青州,這樣的陸廉,難道不值得重視嗎?”
陶升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