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的張郃高覽叛變;
宛城的曹劉城下對峙;
兗州、豫州、以及部分徐.州大旱;
天子東狩濮陽;
這些消息交織一起, 漸漸變成了烏雲,彌漫在整個漢帝國的上空,上至諸侯, 下至士人,幾乎都在為此感到擔憂。
但鄴城街頭仍然是風平浪靜的。
夏天到了, 鄴城的街頭彌漫起了甜瓜的香味, 到處都有瓜販推著甜瓜經過,到處都有行人抽一抽鼻子, 伸手將瓜販的推車攔下, 細細挑選一個拎回家去。
普通百姓們吃甜瓜前要用井水湃一下,切開慢慢吃;
幫傭雜役們吃甜瓜多半是稍微洗一洗外皮, 一拳頭砸裂了它,掰開甩一甩瓜籽就開始啃;
士人們吃起甜瓜需要洗乾淨切成小塊不說, 還可以用小叉子一塊一塊插起來吃;
袁紹麵前的這盤甜瓜則被不同凡響的手藝隆重對待過, 算得上是瓜生贏家,它不僅被切成小塊, 還與葡萄、梅子、以及其他幾種水果一起,裝進了晶瑩剔透的玻璃碗中, 澆上一層酥酪,再放在冰盤裡,用雪山一般的碎冰鎮著, 散發著沁人的香甜與甘澈氣息。
如果是鄴城裡哪個普通的人家得了這樣一碗甜瓜,全家老少立刻就會充滿感激地將它分吃乾淨, 但到了袁紹麵前, 他一碰也不碰,就那麼放在那裡,仿佛根本不是用來吃的, 而是用來供奉什麼虛空之中,背生雙翼的神明。
袁紹的表情陰沉沉的,待得郭圖腳步匆匆地走進室內,他便立刻將那張軍情急報丟了出去!
“看看你薦用的監軍!”他衝著郭圖大罵了一句,“張郃高覽殺了孟岱,投劉備去了!”
郭圖深呼吸了一口氣,撿起了那份軍情急報。
孟岱這個人,貪婪短視,自命不凡,與張郃恐怕不能相容,這確實不錯,或者說郭圖薦他去軍中,原本就是要扯一扯張郃後腿的。
但孟岱能將事情演變到這種程度,的確也有些出乎郭圖的意料,他輕輕抬起頭,望向了主公,又望向下首處坐著的沮授,而後擺出了一副無辜的神情,低頭看起了那份急報。
“主公,”郭圖訥訥地問道,“究竟發生何事啊?”
“有孟岱麾下士卒出逃者,說他向張郃高覽索賄,又擅自調度繁陽守軍,致使糧草被奪,因而被張郃所斬,”沮授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公則不知麼?”
……他怎麼可能知道呢?孟岱又不曾寫信給他。
但郭圖是個精明人,一麵裝傻充愣,一麵心裡飛速思考起來。
這人的性情很容易懂,大抵就是那種不管闖了多大的禍,能遮就要遮下,遮不下便要將罪名推給彆人一起來擔的,這一次禍闖得雖然不算十分大,但張郃跟他沒交情,有仇怨,不願忍氣吞聲替他擔責,才引發了這樣嚴重的後果。
要說這件事是誰的責任,那再清楚明白不過。
郭圖心中狠狠地罵了孟岱一句,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沮授後,立刻匍匐在地,一臉悲戚地叩起首來!
“主公!是在下識人不明,薦人不當,誤了主公,其罪大矣!請主公從重發落,以安人心!”
沮授大感意外,有些發愣地望著這個中年人。
袁紹那張陰沉的臉上也漸漸露出了一絲不耐與不忍。
“算了,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
“主公!張郃高覽素日以弟子禮事監軍,監軍仁厚,一時被二人所欺,情有可原!在下卻不曾詳察孟岱疏忽急躁之性情,”郭圖抬起頭,急切而又誠懇地大聲喊道,“他今既死,此戰之過,便全在在下一人身上!”
屋子裡忽然靜了一刻。
上座主公冷冷的目光不受控地瞥向了他十分信任的監軍沮授。
儘管愕然的沮授在收到那目光後,也匆忙起身告罪,但終究是比郭圖晚了一步。
……尤其是沮授一聲聲地還在為張郃高覽的家人開脫,請求主公不要治家眷的罪。
當然,當然,主公一向是敬重監軍的。
哪怕現在見到他出席告罪,也立刻起身去扶他了。
但郭圖還是清楚地看到那隻大鵬鳥落在了主公的案幾前,香甜地享用起它的貢品。
在這一瞬間,這位精明且工於心計的謀士已經將張郃、高覽、東郡、陸廉這些瑣碎事都拋之腦後了。
主公雄踞河北,必為天下之主,郭圖這樣確信,但是將來改朝換代時,他在主公身邊的哪一個位置呢?
他能不能靠前,再靠前一點?
被郭圖拋之腦後的張郃此時正端坐在郡守府那間十分寬敞明亮的主室內,身後的簾子時不時拍打著木製地板,發出輕輕的聲音。
這聲音無人在意,隻有他因為離門最近,所以聽得最清楚。
原來端坐過臧洪的位置,現在換上了頭戴冕旒,身著禮服的天子,於是整個室內都充斥著一股神聖的氣息。
……張郃仔細聞了聞,意識到這種氣味並不是天子自帶的,而是因人人口中都含著一點雞舌香而散發出的。
辛辣苦澀,但飄散在空氣裡時,又泛著一股清澈冰涼的甘澈。
當他想清楚這一點後,對天子的那點敬畏也就悄悄地消散,因而能夠更加從容地打量上首處的這位少年了。
聽說天子生母靈懷皇後就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因為姿容而受靈帝寵愛,又因這份寵愛而受到靈思皇後的嫉妒,最終被靈思皇後鳩殺。
那位皇後的容貌秀麗之處,看這位天子就能窺知一二,他的皮膚白皙,仿佛皎潔的新雪,細而長的眉毛仿佛用黛色畫過一般,幽黑的眼睛哪怕隻是輕輕掃過某一個人,也會令那人覺得天子在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但這位天子給張郃一種有點怪異的感覺。
……他說不清這是為什麼。
張邈與陸廉輪番說了說關於臧洪和陳容的功績,尤其是陳容舍生取,為了大漢而戰死,引得天子又讚又歎。
“若無這般忠之士舍命為國,大漢安得國祚綿長!”天子感慨了這一句之後,又看向了陸廉,“若無卿直言相告,朕又豈能得知這些崎嶇孤累亦不忘君主的士之事呢?”
天子的身體輕輕向前傾了一點,“陳容之名,朕要命人寫在衣袍內,不敢或忘。”
細而長的眉毛輕輕地皺起來了,眼睛也輕輕地閉了閉。
公卿之中,有人輕輕地啜泣起來,而臧洪的聲音更是抑製不住的顫抖。
“陛下!”他泣道,“隻盼能早日平賊!為陛下蕩清海內,天下太平!陳子儲與臣便是肝腦塗地,亦無恨矣!”
抽泣聲就更大了一些。
陛下深情地望著臧洪,“今日得見卿等忠直之士,朕縱未居京畿之處,心中亦無所懼!”
陸陸續續地有人舉起袖子,拭一拭淚。
張郃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真被感動哭了,但他眼睛餘光見到高覽和張遼也在那裡舉著袖子抹眼睛後,趕忙也開始抹起了眼睛。
氣氛感人極了,不管張郃心裡怎麼想,反正臧洪肯定是感動壞了,公卿中也有些人感動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