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些乾枯著嘴唇,光著兩條胳膊,赤著兩隻腳,拄著木棍,小心翼翼地依附在他們車隊後,忍受他們欺壓的黔首和農人而言,這些士人實在算不得很淒慘。
但即使這樣,其中還有人在車子裡輕輕地以袖拭淚。
或許是在懷念自己在鄉下的某一座彆院,或許是在懷念河邊曾經見過的美貌女郎,又或許在懊悔自己為什麼不能留下來。
臧洪留下來了,他若能死在這一役中,全天下都會知道他的忠義了!那些飽學之士要寫多少篇辭賦來讚頌他!他可是蒙天子青眼,同天子跳過舞,並且誓死要為天子守住東郡的!
若是自己也能守在家鄉,等到袁紹來到麵前時,慷慨直言一番,哪怕是死,也是名垂千古的死!
更何況自己這樣的氣節品行,難道還折服不了旁人,折服不了袁公嗎!
他必定會流著眼淚,將自己的手握住,讚歎著對左右說道,這才是真正的忠直之士!我豈能殺了這樣的人,為天下所笑呢!
至於那什麼陸廉,那原本就隻是沽名釣譽的婦人,雖說的確打了不少勝仗,但論言談舉止,論才學品行,怎麼比得過他!
當這個年輕士人忍受著炎熱,在這架晃晃悠悠的馬車裡做著這些慷慨悲壯而又矜持克製的迷夢時,突然之間,一支箭羽就釘在了他的車壁上!
“胡人!胡人來了!”
“胡人來了!”
“快!快駕馬車!”他驚慌地大喊起來!
那些關於女郎,關於彆院,關於清幽月夜、秋草白露的幻想全部都被拋之腦後,甚至連他剛剛想得最起勁的匡扶漢室,誓守家園的誌願都在這一箭下消散了!
到處都是慘叫聲。
有人想要反抗,立刻便被砍殺在馬下,有人想要逃跑,但怎麼能逃得過這般騎馬的胡人呢?!
可這個車夫到底是使儘了全身的解數,帶著馬車裡的郎君,飛快地逃了出去!
他在車子裡,緊緊地抓著車壁,車輪碾過石頭,便彈了起來,再狠狠地砸在地上,顛得他七葷八素,腸子都要從肚子裡顛出來,可他連嘔吐的膽量都沒有!他恐懼得全副心神都在這架馬車上!
在馬車的後方有風,有馬嘶鳴,有胡人大聲的喝罵,這些聲音將他的心智拆得七零八碎,尤其是箭羽破開,釘在車壁上的聲音,仿佛就這麼釘進了他的腦子裡,從太陽穴的這邊兒進去,再從那邊兒出來。
於是當馬車前方又傳出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以及彎弓射箭,還有明顯是漢軍的喊殺聲時,這個年輕的士人仍是沒有半點餘力,也就沒有半點反應了。
當鮮卑人發現中了埋伏想要逃走時,漢軍已經將他們包圍住了。
□□齊發之下,有些始終沒能搶奪到鎧甲的鮮卑騎兵頃刻間便被射成了篩子,還有些穿了甲的僥幸躲過了第一輪箭雨,想要反擊時,漢軍的騎兵已經衝到了麵前。
於是交鋒迅速變為了胡人所熟悉的潰散。
他們是很擅長逃跑的,儘管有些人的戰馬比不過並州軍,但他們當中的首領還是有一匹十分神駿的好馬,尤其他身邊也有十餘個族兄弟為他殺出一條血路。
他幾乎已經逃出去了!那些漢軍追不上他的馬,彎弓搭箭時,他已經跑出百步之遙了!
當那個士人終於攢勻了一口力氣,將車簾悄悄掀開,往外看時,這架停在高地上的馬車正好望見了下麵的一幕。
先是有一個披散頭發,下巴沒有胡須,而是有好幾道刀疤的胡人騎馬跑過了山下的這片原野,他身邊隻有三四名騎兵追隨,而且其中兩人後背上都紮著箭矢,臉上也滿是血跡,狼狽至極。
當他們跑過去後,立刻又有十幾名漢軍騎兵追了上來,有人持槊,有人拎弓,也跑過了這片原野。
而後又有兩人跟在那十幾名騎兵後麵,到了這裡卻忽然勒住馬,停了下來。
那兩人看打扮都是武將,一人高大些,一人瘦小些。
小個子勒住馬後,伸手從背後取了一張弓,一支箭,遙遙地就瞄向了前麵那個異族首領。
山坡上悄悄圍觀的士人心中又起了一股鄙夷。
那個異族首領已經跑得就快見不到背影了!這樣一箭有什麼用!他雖不曾從戎,但君子六藝也曾習過,粗略間也知道那個胡人跑出快三百步了!
他就算有一雙千裡眼,天下也沒有這樣的弓——
那個小個子忽然放手,箭羽如同流星一般,帶起一道寒光,向著胡人的方向而去!
遠處忽然響起戰馬嘶鳴,而後便是金戈相交之聲!
“落馬了!將軍!將軍!”
“賊首已擒!”
“那一箭中了!”
他目瞪口呆地趴在馬車上往下看,不過片刻,那十幾名騎兵已經驅趕著戰馬,馱著幾個血淋淋的胡人回來了!
這是哪一位將軍?!這!這必是名震天下的文醜將軍!聽說他是河北名將,大小征戰數百仗不曾落敗,這必是他來解救東郡百姓於水火之間!
旗兵終於追了上來,於是那數麵旗幟也就再清晰不過地映入眼中。
他是應該感到一點羞愧的。
但當這個年輕士人冷靜下來之後,立刻察覺到更大的羞愧淹沒了他。
士兵們在他們的將軍身邊越聚越多,他們歡呼著,簇擁著,伸手去扒拉那個被射落馬下,一命嗚呼的首領屍首,準備替將軍砍掉他的頭顱。
但也有人察覺到山坡上的馬車,於是策馬上前,想要詢問究竟。
尤其是那個臉色蒼白,作士人打扮的年輕人見了他們之後,立刻縮回了馬車中,這看起來就更可疑了。
“你是何人!”兩名旗兵上前,大聲問道,“緣何在此?”
車夫立刻絮絮叨叨地講起了他家郎君的名姓與郡望,官職與地位,但這一番說辭並沒有令兩名騎兵消掉疑惑。
“你家郎君為何不肯出來一見?”
車裡一聲也沒有。
有一名騎兵掀起了車簾,皺著眉頭打量裡麵的人上下幾眼,又抽了抽鼻子,忽然就明悟了。
“莫放在心上啊,小郎君,”這個並州騎兵笑嘻嘻地說道,“尿褲子而已,算不得什麼大事。”
當他語氣輕鬆地說完這句話時,視野餘光裡忽然見到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那東西離他很遠,隻因為這個並州騎兵站在高地上,才會看見。
穿過叢林與田園,丘陵與村莊,在西北方向的遠方,又有濃煙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