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士人走出自己的營帳,望向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的方向,臉上露出讚許的有,羞愧的有,慶幸的也有。
流民的營地就相對靜了許多。
他們圍著火,講著對青徐的期望——聽說那裡的田使君寬仁愛民,咱們這樣流落去的,不僅會免一年的賦稅,還能借一點糧食呢。
——聽說連農具都可以借來!
——我這還有兩根銅簪,胡狗不曾搶了去,能不能和鄰家嬸嬸藏起來的那匹布湊一起,租一頭牛來呀?
——隻要頭一年將荒地開墾了,以後就好辦了呀!
鮮卑營地和其他地方都不相同。
這些俘虜們在挖土,當然建營都要挖土,或為戰壕,或為柵欄,或為便溺。
但他們所挖的不是以上這些,而是一個很大的大坑。
天氣這樣炎熱,戰死的屍首是需要收斂的,否則會起大疫——她也不可能將自己軍中的將士屍首丟進黃河裡去。
有士卒帶來了這些俘虜的晚餐,於是那些灰頭土臉刨土的人忙忙地爬上來,爭搶著想得到一點飯吃。
士兵們有肉吃,流民也有兩個麥餅,但這些俘虜隻有一碗麥粥。
營中也沒有那麼多碗,前麵的俘虜尚能十人給一隻碗,後麵的就直接將粥桶放在地上,一群俘虜圍在桶邊,用手舀著喝。
喝得急了,你爭我奪,甚至有人將桶打翻,力氣大的繼續去舀桶底那點麥糊,其餘的將嘴湊在地上,去喝泥湯。
靠在車旁的兵卒看了哈哈大笑起來,有人便招了招手,“喂!過來!”
那些年紀不大的孩子將目光轉過去,卻都畏畏縮縮,不敢動一動,於是有兵卒從懷裡掏了一個餅子出來。
“果然是一群茹毛飲血的蠻夷,”他們這樣說道,“一個餅子就能讓他們這般奴顏婢睞。”
“他們為什麼要帶孩子出來?”又有人問。
“那不是孩子。”
“那些婦人呢?”
“那也不能算是婦人。”
“胡人和漢人,原本沒有那麼多區彆的。”
李一愣愣地看著好像突然發傻的小先生,一句話也不敢說。
鮮卑人有騎兵,有步兵,看起來與中原無異,但實質又有很大差彆。
對於中原百姓來說,黔首雖微不足道,但在法理上仍然是大漢子民,享有一切理論上的權利。
但對於鮮卑人來說卻並非如此。
部族中的頭領和奴隸主們擁有牛羊馬匹,他們的家眷自然也有奴隸伺候保護。
平民自然也是有的——但北方那種水土貧瘠的環境下,想靠耕種放牧讓自己吃飽並不容易,一遇天災,就會跌落階層。
男子也好,婦人也罷,以及半身高的孩子,都被當作勞力,跟著頭領南下——他們沒有按照勞役製度征發的民夫,他們就是民夫,與奴隸無異,甚至不如奴隸。
對於那些婦孺來說,劫掠意味著什麼,她們清楚嗎?
大概是清楚的。
——搶了漢人的糧,說不定我們就能捱過今冬哪!
——搶不到又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哪一年的天災不死人?不下雪,草長不出來,餓死了牲畜,也餓死人;下了大雪,牲畜凍死,也要餓死人;沙子蓋了草,牲畜餓死,要死人;乾旱天氣起了火,彆說牲畜,連人都沒得跑,照樣要死人;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但這和漢人有什麼關係?
火把映照下,幾個孩子雖然瘦骨嶙峋,但手腳還很靈活,跑到士卒麵前小心翼翼地跪下,伸出了手,想討那塊餅子吃。
他們下跪的動作被那個並州口音的士兵製止了,他笑嗬嗬地比了比身旁的車輪,那幾個滿臉滿身都是泥漿的孩子便立刻乖巧地跑過去,一字排開。
此時的車輪不比後世,看起來足有一米三四左右,有幾個孩子個頭沒到車輪那麼高,士兵便將餅子掰碎,遞給他們吃。
【其餘那些孩子呢?那些個子高過車輪的,為什麼不給他們吃?】
她在心裡這樣恍惚地問,然後仿佛有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回答了她。
【你猜,外麵的坑是用來乾嘛的?】
【那不是收斂我軍陣亡將士遺骸之用?】
【這一仗軍中死傷多少,你心中有數,你再想一想,需要那麼大的坑嗎?】
戰捷陳屍,必築京觀,以為藏屍之地,以彰萬世之功。
她的士兵們在等她一聲令下,也許是今晚,也許是明天。
——她名聲那樣好,大可以從容不迫地殺掉一部分,比如兩千餘精壯,將剩下的老幼放走,鮮卑人從此畏懼她,漢民依舊敬她愛她。
——她殺那些人,有什麼麻煩?她若是不殺他們,若是留下他們,萬餘張嘴,那才是麻煩!
——隻不過像殺豬一樣,又不必她動手。
——像殺豬一樣!
小先生還在繼續說下去。
“你想,若是咱們朝野清平,邊軍嚴整,能以禮待他們,又能公平地與他們做生意,還願意接納他們來中原,給他們分土地,教他們開荒,他們難道不能如狐鹿姑一般,為大漢儘忠嗎?”
“那若是,若是如現下這般——”
諸葛亮歎了一口氣,“若如桓靈那般,親小人,遠賢臣,甚至如暴秦一般,賦稅多如牛毛,致使生民困苦,漢人也會裹起黃巾啊。”
他似乎說服了李一,但似乎又沒說服。
因為這一切還有一個前提。
胡人崇尚力量,歧視弱小,要收編他們,需要不斷地打勝仗。
——天下有不敗的將軍嗎?
有士兵忽然注意到火把下的陰影處站了一個人。
他是怎麼進的營?他沒有經過通報嗎?他是奸細嗎?
不。
那人沒有動。他無聲無息,似乎也沒有溫度,他的臉那樣蒼白,藏在黑暗中,不像一張活人的臉,也不像一張死人的臉。
那是泰山的使者嗎?
有士兵心中忽然升起了這樣一個恐懼的念頭,他們都聽說過許多逸聞,據說在那些死了很多人,或者是將要死很多人的地方,許是戰場,許是將起大疫的村落,都會有鬼使出現。
——他是來帶走誰的性命的?
士兵的心提了起來,將手摸上腰間的刀柄,聲音裡卻染上了一絲顫音!
“什麼人?!”
那個人走了出來,於是這幾個兵卒都是大吃一驚。
“將軍!”
陸廉的神情仿佛是在夢囈之中,她像是看著他們,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她那樣冰冷,又仿佛下一瞬就要燃燒起來!
但那張恍惚的,糾結的,痛苦的臉最終還是轉向了他們。
“我不會敗。”
她低聲囈語,似乎根本不是說給哪一個人聽,而是說給她自己。
“我不能,也不該,更不會在戰場以外的地方——處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