騫曼死了, 但步度根並未得到他的權力,儘管他的確已經是檀石槐最後一個孫子——那些鮮卑的頭人們崇敬昔日的英雄,但並不代表願意繼續被某一個強權的首領所統治, 尤其步度根未曾攻下倉亭津, 用戰功為自己證明。
於是牢不可破的聯盟被摧毀了,其中一個小部族的頭人因為說話和氣, 又懂得如何與漢人官員交往而被推舉出來,成為了眾人眼中值得信任的人。他帶領他們往北撤退, 一路上也不忘記順手牽羊,將那些以為躲去冀州就能平安無事的百姓重新套上繩索, 準備牽著回草原去。
在鮮卑人狼狽地退進冀州境內, 並成為了冀州官員們的麻煩之後, 倉亭津並未平靜下來。
他們要清點已經死去士兵的名姓籍貫, 要為他們記上一筆,等到南岸的糧草運送過來時,還要請他們將這些士兵的撫恤金帶回青徐。
那些活著的士兵可以狼狽地拍開聞著血腥味兒而來的蚊蠅, 將傷口上的粗布係得更緊一些,然後躺在河灘上曬一曬太陽,偶爾有脾氣不太好的也會罵幾句老百姓。
那些被罵的黔首是不敢回嘴的,就那麼訥訥地挨著罵。偶爾有想分辨的, 抬頭張口時被妻子白了一眼, 趕緊又將頭低下了。
“人家罵你,你受著便是,”婦人小聲地勸說自己丈夫,“人家小校早就同咱們講過,胡虜來時,隻要藏在輜車下麵, 一動都不要便是,偏你跑得快!你怎麼不乾脆再嚷幾嗓子!”
丈夫黑紅的臉就更紅了,“我也是怕了,哪裡還能想到那許多呢?我們是好百姓啊!”
“你難道沒有聽說!你們這樣衝進去,人家若是一心隻想要殺敵的,分什麼皂白!一並砍殺了就是!”
婦人那張麻臉上全是後怕,看得丈夫也跟著後怕起來。
唉,好在貴人們心存善念,見他們衝進軍營,到底是不曾狠下心,下令斬殺……他們總算是熬到要上船了呀!要知道現在北岸的人雖然少了,南岸卻更多了!
那烏壓壓一片的兵卒,望也望不到邊!嚇死個人!還有那麵他們不識得字的大旗!還有那個……那個……那個站在河邊的人,看著不太像位將軍?
這些庶民雖然不識得河南岸那麵大旗的字號,倉亭津的守軍卻是認得的,見了之後便歡呼雀躍,連傷痛都丟在腦後了。
——太史慈將軍到了!他可算是到了!
誰不知道小陸將軍身邊有幾位得力的助手,武將是太史慈與張遼,文士則是田豫同……
……同誰來著?
臧霸的營寨立在山下,山巒疊嶂,湖泊沼澤,端的是易守難攻,十足山賊氣質,看一看這座營寨,其實陳琳罵他“泰山賊寇,錦服持縣官舞於當庭”也不算冤枉了他。
但現在這座營寨就特彆有一點蓬蓽生輝的感覺,甚至連那些兵卒都不自覺地理了理衣冠,想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麵一點,更為他們的太守爭氣一點。
……不是因為太史慈來了。
太史慈行軍時是個非常樸素的人,不穿什麼錦袍金甲,也不戴什麼金絲武冠,雖然威風凜凜,但也就是典型的武將裝扮。
……是因為同行的人裡,有一位因那些流民至此的文官。
他穿得也很樸素,隻是葛布直裾,青色小冠,再加一雙木屐,但大概是生來教養得好,再加上臧霸這裡確實也學不來文質彬彬,因此這位文官下了軺車,一身高冠博帶地走過來時,臧霸身邊的人自然就覺得心曠神怡,好像連溫度都低了兩度,頓感清風拂麵,涼爽宜人。
“我覺得,不會有比這位陳從事更有姿貌之人了。”
有人小聲對過河來尋阿兄報備軍中庶務的臧悅這麼說,後者也小聲給出了一個簡短的回答。
“閉嘴。”
臧霸假裝什麼都沒聽見,親親熱熱地挽起陳群的手,寒暄了一番。
“陳長文不是在青州案牘勞形,專理安置流民之事?如何不顧舟車勞頓,遠道至此?”
陳群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彆流暢。
“辭玉將軍寫信給我,提及有萬餘鮮卑俘虜,南下安置,我心中不放心,因此前來。”
臧霸從鼻子裡出了一個短促的笑聲,拉著他往營寨而去,“那般胡兒也值得你跑這一趟,真不愧是經學世家出身,做事竟然這樣有章法!要我說,何必費心?不過萬餘人,隻要趕到青州,你就再不必管的!”
萬餘人站在一起,也是烏壓壓的一大片,斷然不會說消失就消失。
但陳群很是清楚,如果他不管,他們的確就會漸漸地,神秘地從路上消失。
再出現時,強壯些的或是在田間種田,或是在海邊曬鹽,瘦弱些的就會在青州各城市廛上出現了。
尋常一個奴婢價格要萬錢以上,這些鮮卑人不通漢話,大概隻能賣得三四千錢,婦人和孩子更便宜,於是富裕些的青州百姓也可以算計著買一個回家裡,替自己下田乾活。
至於他們是怎麼去的田間海邊,又怎麼將自己賣到了市廛上,隻要官員不深究,豪強與世家們總有一百種方法,根本不需要陳群費心。
他甚至不需要擔心這些言語不通,又無武器的鮮卑人進了中原之後成為流寇——豪強們都有私兵,你抓幾十個,我抓幾十個,慢慢也就抓得儘絕了,要為寇,從來也是這些頗有田產家奴的人為寇,且還輪不到鮮卑人。
這些絮絮叨叨的道理陳群懂是懂的。
“辭玉將軍既將這些鮮卑人托付於我,”他說道,“我自當不負重任,待他們如東郡生民,絕不能令他們受人欺淩了去。”
臧霸便不再勸下去了,隻殷勤地敬了一杯酒。
這支二萬餘人的隊伍有點長,因此太史慈是無暇過來吃飯的,他還有一大堆煩心事,比如說前軍已經到河邊了,但船不夠,渡河速度有點慢,中軍就擠在了路上,後軍到時天都黑了哇,要不要先把營紮下?能不能再調集點船?不能的話,軍中有沒有工匠?紮個竹排在水流平緩處放下,能渡過黃河嗎?
而鮮卑俘虜還沒到倉亭津的前提下,陳群就暫時閒了下來,去岸邊走了走。
河對岸忙忙碌碌,也有很多人。
隔著寬逾百步的黃河水,那些在夕陽下忙忙碌碌的人就顯得特彆遙遠。
有維持秩序的兵卒,有走來走去核驗登船者身份的小吏,有叱罵岸邊的人愚魯,見船滿了還想往上登的船夫,還有在岸邊乾脆支起了一個小鍋,煮些不知什麼東西,論碗賣的婦人,有熱騰騰的煙升起,偶爾還嗆得旁邊吃喝的人大聲咳嗽起來。
等到船開走時,那些船上的人茫然地往這邊看,神色便漸漸清晰起來。
他們每一個人都期待著能夠離開東郡,可她卻執意要留在那裡。
這麼久了,她也不曾回來。
陳群出神地盯著看了不知多久,忽然就被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了!
“彆望了,這裡離濮陽二百裡哪!”臧霸大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