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荀彧坐得很穩。
但她卻很難像他一樣不動如山。
荀彧像是一截已經燒儘的木頭, 焦黑的木炭中,隻隱隱流轉最後一點紅光,用以證明他的心還沒有死絕, 他還有必須做完的事。
而她的腦海裡有太多的事, 她沒辦法一心一意將自己置之死地去考慮這件事。
即使她已經被說動,她想要先聲奪人,進攻烏桓,她也有許多工作還要做。
比如說一個非常淺顯的問題:長江是天塹,為什麼黃河不是呢?
因為長江輕易是不結冰的,北方人想打過去,就一定得造船,一定得操練水軍, 然後才能過江——除非乾脆把巴蜀拿到手, 沿江向下, 那也冷不丁能遇到一座釣魚城,然後隨便折一個大汗。
而黃河是每年到了冬季就會結冰的,挑個河麵寬闊, 兩岸平緩的地方, 你牽著馬我挑著擔就跑過去了。
所以遊牧民族想打過長江通常要灰頭土臉,但過黃河就跟過周日清早八點的馬路似的。
她拿了官渡和倉亭津, 仍然是要考慮將防線逐漸南移,不在東郡和袁紹死磕——於是下一個問題又來了:
袁紹的主力在哪裡?
冀州軍主力還未見蹤影, 但東郡以北的百姓已經逐漸開始往北遷了,一座座城池也開始被加固,有流水一般的輜車運送往來,有數不清的參天大樹被伐倒。
這一切都證明袁紹自己統領的十萬大軍已經快要到了——他們在哪裡?他們的前軍多少人,中軍多少人, 後軍多少人?馬步兵各多少?是分幾路進發的?目的地都在哪裡?
她還需要給田豫寫信,請他繼續加班加點,為兵士們籌備寒衣——這場春天開始的戰爭肉眼可見地不僅要持續到冬天,而且很可能要到持續到來年的開春。
這些之外,才是探查烏桓主力所在,製訂一個攻打烏桓的計劃。
……她將自己整個人的重心都靠在了一旁的憑幾上。
“你為什麼不尋彆人,偏要來這樣為難我呢?”她忽然發出了一聲無意義的抱怨。
“聞聽將軍有仁德之名,是真正的大漢股肱,因此才來相求,”荀彧平靜地說道,“自在下渡河北上以來,見將軍寬仁,不僅救護東郡士庶,亦如漢民一般對待鮮卑胡人,在下便知所言非虛。”
她愣了一下。
“大漢?我哪裡是什麼大漢股肱?”她立刻反駁,“我做這些事,根本不是為了大漢。”
荀彧看向她的目光溫和極了。
“但將軍所創造的,正是我心中的那個大漢。”
有風吹進帳篷。
荀彧的坐姿端莊而一絲不苟,即使清風吹起他的寬袖,他的目光還是那樣堅定。
那不是一句恭維話。
……可她確實也想不出自己做了些什麼係統的,有謀劃的事,她像個不眠不休,永遠在前行的旅人,她不知道行程的終點在哪裡,又哪裡能係統地“創造”出什麼東西呢?
“將軍見過農人春時耕種嗎?”
“……自然見過的。”
“麥種被灑進田野,發芽破土之時,難道有什麼驚天動地的響聲嗎?”
那些鮮卑人還在緩慢地向著青徐進發,而在劇城的州牧府中,孔融剛剛從短暫的夢境中醒來。
他偶爾會做這樣的夢,夢到一個頹唐又不安的自己,在一座陌生的,他從未去過的城中覲見天子。
天子巡幸下邳時,孔融是特地跑去覲見過的,他見過這位年輕的天子,他記得天子那蒼白得有些失了血色的皮膚,以及溫柔而審視的目光。
但在他的夢裡,被冕旒遮住臉的天子麵容極其模糊,於是所有人都將目光看向了天子身側的那個人。
那個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的矮個子男人似乎有著常人所不具備的敏銳,當他察覺到孔融的目光時,他也立刻冷冷地看了過來。
當他的目光猶如實質,觸及到孔融時,孔融的身體立刻就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記憶中所有恐懼的過往,為賊所困,隻能向平原劉備求援的過往;袁譚攻伐,隻能請陸廉來擊退敵軍的過往;那些雖據一郡,卻無一城願伸出援手的過往,一瞬間都向他湧了過來。
在短暫夢境的最深處,在即將被血淵吞沒的最後一刻,孔融總會本能地問自己:他所學得的一切,有什麼用?
當他從夢中醒來,這個麵白微須的中年人很快就將那個噩夢丟到腦後了。
——他所學得的一切,是有用的。
學宮裡的諸位士人正在等他,他們穿得很鄭重,衣冠整了又整,絕不是尋常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