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對於陸懸魚來說, 文醜這支兵馬來得實在是過於震撼,但對於馬背上的文醜來說,這種震撼幾乎是相等的。
他不曾同陸廉交過手, 打過照麵,但無論如何也有所耳聞, 或者換句話說, 河北諸將私下裡都曾對她品頭論足,批評臧否。其中一小部分是用來喝酒取樂的,比如她是個婦人,年紀輕輕, 未曾嫁娶,不知是美是醜,與軍中那幾名遲遲未曾婚配的年輕將軍又有什麼喜聞樂見的傳聞。
但另一部分則嚴肅得多,談及時通常也並非絲竹並奏,酒酣耳熱的場合。他們在主公還未決定南下決戰之前, 也曾要求功曹參軍們將她打過的每一仗都寫在竹簡上, 詳儘清晰地整理出來,用來研究這位女將軍作戰風格,長短之處。
尤其是監軍沮授, 對這件事十分重視,在大軍將要出發時, 據說他那裡已經攢了十幾斤關於陸廉如何排兵布陣, 行軍打仗的資料。
在一群文吏案牘勞形之後, 陸廉的信息變得越來越詳儘, 她擅長野外作戰,但作戰十分謹慎,比如小青河之戰時, 明明能夠全殲大公子的兵馬,卻最終不曾弄險;
但這個看法也不完全準確,因為在同孫策交戰時,她又會為了戰場之外的因素,將自己的一半兵力滯留廣陵。
再加上一些關於戰場之外的逸聞,沮授最後勾勒出了這個人的大致輪廓。
——陸廉是個謹慎而機敏,但並不老練的統帥。
她行事時有許多矛盾的細微之處,那也許意味著她每次做出一個決定,心中都經過了許多掙紮。這意味著她也許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意味著除了她冠絕天下的武力之外,想要在戰場上擊敗她的軍隊也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文醜和蹋頓的作戰計劃就是這樣出現的。
光靠蹋頓自己,想要將陸廉的軍隊分割開是很吃力的,但他精銳儘出,拖住陸廉的中軍想來不難。
隻要陸廉全軍壓上,同蹋頓決戰,那麼文醜的五千騎兵衝過來時,這支不過兩萬餘人的兵馬是斷然不能經受住這一波衝擊的。
隻要衝垮了軍陣,衝垮了軍心,剩下的就是一個困獸猶鬥的統帥了,能勝她自然好,勝不過他也不惱,反正陸廉的大纛隻要拿到手裡,也不比她的頭顱差多少。
但這些美好的幻想在這支騎兵抵達戰場時,忽然就破滅了——陸廉的萬餘中軍根本未動,依舊嚴陣以待。
那一麵麵鐵質獸頭長牌,那一杆杆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的長·矛,還有已經架起強弩的弩手,彎弓搭箭的弓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文醜,戰局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蹋頓領了那許多人來,竟還攻不破陸廉的前軍!”
“胡兒輕狡,必是在藏拙!”
聽到身邊偏將一句接一句的叱罵,文醜皺起眉頭。
藏拙?不見得。
看旗號便知,那不僅是蹋頓的本部兵馬,其中還有許多部族中的貴族,他們是蹋頓最重要的支持者,但現下連他們也陷入了苦戰之中!
如果是藏拙,文醜尚可遣一使者,催促蹋頓進軍,但蹋頓已經用儘了自己的兵馬,後麵的備用軍不過裝裝樣子,這怎麼打?
冀州騎兵還在有條不紊地逼近陸廉的中軍,他們的馬蹄聲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雄渾歎息,飛鳥驚得展翅高飛,走獸懼得失了蹤跡,甚至連太陽也要避一避他們的鋒芒,躲進一片烏雲之後。
但陸廉的這支兵馬卻不曾稍作退卻,他們甚至好像已經等待許久了。
文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兩軍接近三百步,也就是弓箭拋射的距離時,戰鼓已經越來越急促,青州人的箭尖也齊刷刷指向了天空。
“鳴金!”文醜忽然厲聲道,“鳴金!收隊向東!”
他統領數千騎兵,明明能夠困死陸廉,為何要一心一意莽上去,替蹋頓解圍?!
當他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時,那即將湧向青州軍的黑色洪水像是忽然裝上了一麵透明的高牆,騎兵們散作兩翼,呼嘯馳騁,繞了一個大圈,重新回到了平原深處,隻剩下仍然在苦戰的烏桓人錯愕地望著那聚散如風的最後一絲痕跡。
……大單於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他並不是這場戰爭中最不開心的那一個,因為陸懸魚比他還要不開心。
騎兵並不是隻有架起馬槊,夾緊馬腹,衝到麵前揚起馬蹄的那一瞬間才存在。
他們是有威懾力的。
隻要她清楚附近有一支騎兵,而且還不是小打小鬨的千八百人,而是一支堪稱大軍的兵馬,那就會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時時刻刻在腦海裡提醒著她。
無論她行軍,紮營,運送輜重,這支騎兵隨時都可能衝出來,隨時都可能踩臉衝鋒,給她的軍隊或是糧草輜重踩個稀巴爛。在這種前提下,她想壓上中軍擊破蹋頓就變得極其有難度了。
……好在凡事總有兩麵性,文醜騎兵撤退不僅讓她感到為難,也讓蹋頓感到為難了。
隨著烏桓陣中傳出的金鉦急響,那些滿身是血的烏桓人也開始慢慢後撤。